第八部分 搜索与捕获_2011年夏末(第2/10页)

如此简单的伪装很容易就能变成你的人生,变成你人生的真相。

他想象他们在巴黎努力没话找话。她会絮絮叨叨地说这个国家的健康保障体系如何创新,他会就法国的司法体系发表类似演讲。这些话题能让他们熬过一天,甚至两天。接下来他们只能聊恰好出现在眼前的东西了:迷人的巴黎街道,天气,侍者,过了晚上十点还不肯退去的阳光。博物馆是个好选择,因为馆内必须保持安静。但出了博物馆他们会坐在餐厅里看菜单,她会说这个看上去不错,他会说那个看上去不错,他们会盯着其他人的盘子,说这个那个看上去也不错,说似乎应该改变主意,点些其他菜色,你在餐厅点菜时的内心讨论会被说出声来,整个表演的目的就是填补空白,用毫无意义的琐碎闲谈排解寂静,这样就不需要谈起他们从不谈论但心里有数的话题了:假如他们生在另一个更能够接受离婚的时代,两个人早就分道扬镳了。几十年以来,他们一直在回避这个话题。就好像他们达成了协议:他们就是他们,天生如此,他们接受的教育认为离婚不符合道德,他们公开鄙视比他们更年轻的离婚男女,但私底下非常嫉妒那些人,因为那些人能够分手和再婚,重新找到幸福。

虔诚给他们带来了什么?谁从中得到了好处?

她永远不会原谅他年轻时的放荡,他早年的不检点。她永远不会原谅他,但也永远不会提起往事,尤其是那场事故害得他坐上轮椅之后,残疾有效地清偿了他的罪孽。对,上帝惩罚了他的放荡,妻子也惩罚了他几十年,如今他的工作就是惩罚他人,非常适合他。没有比这个更棒的教训了。

不,他们不会去旅游。更现实的是,他们各自沉浸在业余爱好之中,在退休后尽可能重现他们的工作时光。他们会占据宽敞住宅的不同楼层。这种生活谈不上舒适,是啊,甚至令人痛苦,却是他们熟悉的生活。比起最终承认心中的怨气和仇恨,开诚布公地交谈,这样的生活反而比较轻松。

有时候我们最想逃避的不是痛苦,而是难测。

他喝完半壶咖啡,听见送报纸的卡车开过,听见报纸轻轻地落在他家门前的车道上。他打开正门,沿着门前的斜坡下去,上了人行道后让冲力带着他滑上车道,橙色防水塑料封套裹着的报纸就扔在地上。他注意到那辆车还在原处。那辆车还停在马路对面。没什么特征的轿车,有可能属于任何人,外国人或美国人都有可能。浅茶色,车前保险杠有轻微的凹痕,但并不会让人看得不舒服,开在路上你绝对不会多看一眼,推销员会用“明智选择”这种词推销给普通家庭。青少年借了老爸的座驾,布朗心想。最好早点开走,否则很快就会惊动其他的邻居了。再过不到一小时,邻居会出门慢跑和遛狗,看见陌生人会警觉起来,尤其是一个刚打完炮的青少年走在街道上。

布朗法官弯腰去捡报纸,某种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树丛里,一个细微的动作。天空刚开始变亮,街区依然暗沉沉的,那辆车后方的树木仍是漆黑一团。他盯着车周围,想要证实刚才的印象:有人在那儿动了一下?有人正在看着他?他寻找像是人影的形状。

“我看见你了。”他说,虽说什么也没看见。

他摇着轮椅上了街,就在这时,一个人影从树丛中走了出来。

法官停了下来。他有敌人,每个法官都有。难道是哪个毒品贩子、皮条客、瘾君子等在马路对面伺机报复?这种人数不胜数。他想到他的枪,他的老左轮,毫无用处地躺在楼上卧室的床头柜抽屉里。他考虑要不要叫妻子出来帮忙。他尽可能挺直腰杆。他摆出此刻能摆出的最冷静、严峻和吓人的表情。

“需要帮忙吗?”他说。

人影向前走,来到了阳光底下——男人,年纪不大,三十五六岁,一张克己而怯懦的脸,布朗在司法体系里待了这么多年,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表情:尴尬,正在做坏事时被逮了个正着。他不是前来寻仇的瘾君子。

“你是查尔斯·布朗,对吧?”男人说,声音很年轻,有点尖。

“我就是,”布朗说,“这是你的车?”

“嗯哼。”

“你躲在树后面?”

“好像是的。”

“能问问为什么吗?”

“没什么特别好的理由。”

“尽量找一个。”

“心血来潮的决定。我想见你,想知道你更多的情况。说实话,这会儿我为自己辩解,脑子里反而觉得比较符合逻辑了。”

“咱们从头说起。你为什么偷窥我家?”

“我来是因为费伊·安德烈森。”

“哦,”布朗说,“你是记者?”

“不是。”

“律师?”

“就说我是一名有关人士好了。”

“别逗了,小子。我记住了你的车牌号码。我一进屋就去查。你遮遮掩掩毫无意义。”

“我想和你谈谈费伊·安德烈森的案子。”

“这种事通常在法庭上谈。”

“我在想有没有可能,怎么说呢,撤销对她的所有指控?”

布朗大笑:“撤销所有指控。有意思。”

“还有别去骚扰她?”

“太好笑了。你很会说笑话。”

“因为,事情是这样的,费伊从没做过任何错事。”男人说。

“她朝总统候选人扔石头。”

“不,不是那个。我指的是1968年。当时她没做过任何错事。对你。”

布朗因此犹豫了片刻。他皱起眉头,打量那男人:“你以为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和她之间发生的所有事情,”他说,“我知道艾丽丝。”

想到艾丽丝,布朗的喉咙收紧了。“你认识艾丽丝?”他问。

“我和她谈过。”

“她在哪儿?”

“不可能告诉你。”

布朗咬紧牙关——他能感觉到他的老毛病要犯了,每次想到艾丽丝和当年的所有事情,他的整张脸仿佛就会收缩和变硬,这个习惯在他上年纪以后害得他吃了许多与下颚关节有关的苦头。他对艾丽丝的记忆从未褪色过,反倒成了一个深达几十年的水库,保存着他全部的愧疚、懊悔、欲望和愤怒。她的旧照片最近在电视上出现时,来自她身体的强烈触觉记忆陡然涌上心头,他有一瞬间感觉到了当年夜阑人静时看见她走在马路上的那种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