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故国鬼魅_1988年夏末(第3/27页)

听见这个,萨缪尔又哭了。他感觉到自己的脸蛋皱了起来。眼泪来得太快,完全无法阻止。因为他知道他做过坏事,一遍一遍又一遍。母亲注意到他哭了,她闭上眼睛,用手捂住脸,使劲按摩太阳穴。男孩看得出这是毁掉母亲这一天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他因为做了坏事而哭泣,这本身又是一件坏事。

“亲爱的,”她问,“你哭什么?”

他还是想说全世界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不再哭泣,但他说不出来。他能做到的只是在眼泪和鼻涕之间断断续续地挤出一句话:“我不想变成叶子!”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她说。

她拖着男孩回家,整个街区只听得见车轮的咔拉咔拉声响和他的哭声。她带萨缪尔回到他的卧室,叫他收好玩具。

“还有啊,我叫你带九件玩具,”她说,“你只带了八件。下次多用点心。”她声音里的失望让他哭得更凶了,甚至无法说话,因此也就无法告诉她,他之所以放了八件玩具在小车里是因为第九件玩具就是小车本身。

2

萨缪尔的父亲坚持周日夜晚应该是“家庭时间”,他们必须共进晚餐,三个人一起坐在餐桌前,亨利搜肠刮肚地寻找话题。他们吃亨利从办公室冰柜里拿回来的预包装饭菜,试验性和供市场测试用的食品就保存在那个冰柜里。这些食品往往比较大胆,更有异国风情——杧果取代烤苹果,甘薯取代马铃薯,甜酸肉取代猪排,还有乍看之下不怎么适合冷冻的东西:比方说龙虾卷、烤芝士或金枪鱼三明治。

“知道冷冻餐有趣在哪儿吗?”亨利说,“在斯旺森决定叫它们‘电视餐’之前,冷冻餐完全没有流行起来。冷冻餐已经存在了十几年,名字刚改成‘电视餐’就轰隆一声,销量直线上升。”

“嗯哼。”费伊说,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奶酪火腿鸡排。

“就好像人们必须得到许可才能在电视机前吃饭似的,明白吗?就好像人们早就想在电视机前吃饭了,但他们在等着谁支持他们这么做。”

“真是超级有意思哦。”费伊的语气让他立刻闭上了嘴。

沉默一直持续到父亲问大家今晚想做什么为止,母亲建议他去看电视好了。父亲问她要不要一起看。母亲说不看,她要洗碗。“你去看你的吧。”然后望着乱糟糟的碗碟,夸张地喟然长叹。父亲会问需不需要他搭把手。母亲会说算了,你只会碍事。父亲说不如你休息一下,我来洗碗。母亲这时候会开始光火,起身说:“你都不知道东西该放在哪儿。”父亲会瞪着她,像是想说点什么,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萨缪尔觉得他父亲和母亲结婚就好像调羹和垃圾处理机结婚。

“我可以走了吗?”萨缪尔问。

亨利看着他,有点受伤。“这是全家团聚的晚上啊。”他说。

“你可以走了。”费伊说。萨缪尔跳下椅子,冲出屋子。他感觉到了熟悉的想藏起来的欲望。每次家里的紧张气氛在他身体里淤积,他就会有这种念头。他躲在树林里,这个住宅区背后的可怜小溪旁有一小片树林。几棵矮树从烂泥里长出来。一个池塘,顶多齐腰深。一条小溪,这个住宅区的所有泄洪口都通往这条小溪,因此每次下雨后就会多一层缤纷的油膜。从大自然的角度说,这片树林实在可悲到了极点,但树木浓密得足以遮蔽他的身影。他来到这里就成了隐形人。

假如有人问他在干什么,他会说“玩”,但这个字并不足以总结他的行为。他坐在草丛和烂泥里,躲在树叶中,把种子扔到半空中,看着它们盘旋下落,这难道能被称为玩吗?

那天萨缪尔的念头是去小溪边躲几个小时,至少躲到睡觉时间。他在寻找合适的地点,一小片洼地,能够给予他最大的掩护。躺在那儿,再盖上几根枯枝和几把落叶,别人就找不到他了。正当他四处收集用来盖在身上的大小树枝,在一棵橡树下扒开枯叶和橡子寻找树枝时,上方忽然响起了咔嚓一声——树枝折断、木头开裂的声音,他抬起头,刚好看见一个人从树上跳下来,重重落在他身旁的地上。一个男孩,和萨缪尔差不多年纪。他站起身,如同一对猫瞳的绿色双眼圆睁着,恶狠狠地瞪着萨缪尔。他不比萨缪尔更强壮或更高大,外形方面没有任何特殊之处,但他占据空间的方式有着某种难以描述的感觉。他的身体有一种存在感。他走向萨缪尔,他面庞瘦削,棱角分明,两颊和额头抹着鲜血。

萨缪尔扔下树枝,他想逃跑。他命令自己逃跑。那男孩走向他,从背后拔出一把刀,一把沉甸甸的银色屠刀,萨缪尔见过他母亲用这种刀劈砍带骨肉块。

萨缪尔开始哭泣。

他就站在那儿哭泣,两只脚像是扎了根,等待不知名的厄运降临,他向命运屈服了。他直接进入三级哭泣,绝望地化作一个湿漉漉的泪人。他感觉到面庞在收缩,眼珠开始凸出,就好像皮肤从后脑勺抽紧。另一个男孩站在了他面前,血迹清清楚楚地映入萨缪尔的眼帘,他看见鲜血还没有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滴血顺着面颊淌到下巴,又沿着脖子流进衬衫里,萨缪尔甚至没有思考血是从哪儿来的,仅仅因为它存在这个恐怖的事实就号哭起来。男孩的红发剪得很短,视线有穿透力但死气沉沉,他长着几粒雀斑,拥有运动员那种冷静的掌控感,动作非常流畅,他缓缓地将屠刀举过头顶,摆出嗜血狂魔的杀人姿势。

“这就是所谓成功的伏击,”男孩说,“假如在打仗,你就已经是尸体了。”

萨缪尔聚集起他所有的痛苦,通过一声哀号发泄出来,用凄惨的尖叫祈求帮助。

“真要命,”男孩说,“你哭的时候可真难看。”他放下刀。“别害怕。你看。开玩笑而已。”他说。

但萨缪尔停不下来。歇斯底里已经压垮了他。

“好啦,”男孩说,“没事的。你不用说话。”

萨缪尔抬起手臂擦拭鼻子,拉出一道黏糊糊的鼻涕。

“跟我来,”男孩说,“给你看一样东西。”

他领着萨缪尔来到小溪旁,顺着河岸走了几米,来到靠近池塘的地方,这儿有一棵树倒下了,树根和泥土之间有一大块凹陷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