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故国鬼魅_1988年夏末(第2/27页)

费伊多么希望他能稍微聪明一点,不这么容易上当。她有时候希望他多顶顶嘴,希望他能多打架,能变得更强健。但他没有。他听见一个命令就会乖乖遵守。官僚体制下的小机器人。费伊望着他清点玩具,试图在同一个玩具的两个版本里做出取舍——一个是天行者卢克拿着望远镜,另一个是天行者卢克手持光剑——他心想她应该为他自豪。自豪于他这个孩子多么一丝不苟,多么乖巧可爱。但他的可爱伴随着代价,代价就是这个孩子特别神经质。他很容易哭泣。他脆弱得简直愚蠢,仿佛一碰就破的葡萄皮。反过来,她有时候对他过于苛刻。她不喜欢他谨小慎微地过完一生。她不想看见自己的弱点如此清晰地在儿子身上反映出来。

“我好了,妈妈。”男孩说,她在小车里数出了八个玩具。八个,不是九个——结果他把两个天行者卢克都留下了。玩具只有八件,而不是九件。他甚至无法执行如此简单的一条指令。此刻她都不知道她能指望他什么了。他盲目地遵从命令让她生气,但他没有正确执行命令同样让她生气。她觉得自己要崩溃了。

“咱们走。”她说。

室外的空气同样静滞,黏腻得难以想象。没有任何动静,只有屋顶和柏油路面源源不断地散发热浪。他们走在宽阔的街道上,这条路蜿蜒穿过他们这片城郊,时而分出一条条断株般的岔路,通向死路,有去无回。前方,邻居家的草地遍地枯黄,车库门和房屋遵循相同的建筑方案:正门向内深陷,车库门向外伸展,就好像屋子企图躲在车库背后。

那些光滑的米色车库门,它们似乎捕捉住了这个地方的某种本质,大约是城郊住宅区的孤独感。宽大的前门廊带你走进外部世界,但车库门将你与外部世界隔开。

世界那么大,她为什么会被拴在这儿?

她的丈夫,这就是原因。亨利带着全家来到溪林镇,芝加哥诸多毫无特征的城郊居住区之一,搬进橡树谷弄的这幢屋子。在此之前,他们住过一系列狭小的两居公寓,位于中西部的各个农工业偏远城镇,因为亨利在他选择的领域内顺着企业阶梯向上爬,这个领域是预包装冷冻餐。他们搬到溪林镇时,亨利坚称这是最后一次搬家了,因为他已经得到了“梦想中的工作”——冷冻食品事业部的研发副总。搬来的那天,她说:“我看就是这样了。”然后扭头对她八岁的儿子说:“我看这就是你未来的老家了。”

溪林,此刻她心想:没有溪,也没有林。

“你说这些车库的门……”她问,扭头却发现男孩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柏油路面,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但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他没有听见她说话。

“算了。”她说。

男孩拖着小车,塑料车轮咔拉咔拉地滚过街道。有时候石子会卡住一个车轮,小车忽然停下,那一拽会让男孩几乎跌倒在地。每次发生这种事情,他就觉得自己让母亲失望了。因此他每时每刻都在寻找各种各样的砾石,踢开石块和大大小小的树根和树皮,下脚的时候他特地少用力量,担心他的鞋会戳进地面的裂缝,而他会向前栽倒,没有绊到任何东西,只是步伐出了问题,他同样担心这样会让母亲失望。他努力跟上母亲的步伐,因为他要是落后太多,她就不得不停下等他,她也许会因此而失望。然而他也不能走得太快,因为八个玩具里会有一个失去平衡掉出小车,显得他格外笨拙和愚钝,他非常确定他母亲会感到非常失望。因此,他必须保持正确的步伐以跟上母亲,遇到路面开裂和不平整的地方就放慢脚步,见到碎石不但要踢开而且要看起来不像在踢石子儿,假如他能做到上述所有事情,那今天就是个好日子了。他就能够挽救这一天了。他也许能够不那么让母亲失望。他也许能抹除先前发生的事情——再一次变成了一个特大号的白痴哭包。

此刻,他想到这个就觉得很难过。他觉得他肯定能吃下汉堡包,只要他稍微哄骗一下自己,假如他能给汉堡包一个机会,它就肯定能成为一顿可以接受的午餐。他对整件事都觉得很愧疚。此刻,他觉得母亲开车回去给他买鸡块的行为是那么伟大和良善。那种良善是他永远不可能达到的境界。他觉得自己很自私。他的哭泣会引来关注,让他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尽管这未必是他的本意。他努力思考有没有办法能告诉母亲:假如他能够决定,他保证再也不会哭泣,她再也不需要花几个小时安慰他,满足他毫不顾及他人感受的轻率欲望。

他想这么说。他在脑海里组织文字。与此同时,他母亲在仰望树木。邻居家前院的一棵橡树。这棵树和其他事物一样,也显得没精打采、干枯而悲哀,枝杈向地面耷拉。树叶不是绿色,而是被炙烤成了琥珀黄。周围万籁俱寂。没有虫鸣,没有鸟叫,连狗都不乱吠,孩童也不嬉笑。母亲仰望这棵树。男孩停下脚步,也抬起头。

她说:“你看见了吗?”

萨缪尔不知道母亲要他看什么。“这棵树?”他问。

“快到最顶上那根树枝的地方,看见了吗?”她指给男孩看,“一直往上。那片树叶。”

他顺着母亲的手指望过去,看见有一片树叶和其他树叶不太一样。绿色的,很厚实,直挺挺地立着,像鱼儿似的翻腾摆动,就好像置身于旋风之中。整棵树上只有这片叶子是这个样子。其他叶子都静静地垂在死寂的空气中。这条路上没有一丝风,但那片树叶却在发疯似的翻腾。

“知道那是什么吗?”她说,“是鬼魂。”

“鬼魂?”他说。

“那片树叶被附体了。”

“一片树叶也能被附体?”

“所有东西都有可能被附体。鬼魂能待在其他地方,也能住在一片树叶里。”

他望着那片叶子原地旋转,像是连在风筝上。

“它为什么要那样?”他问。

“那是一个人的灵魂。”她说,“我父亲告诉我的。他的老故事之一。来自挪威,他小时候听来的。那是一个人,没有好到能上天堂,但也没坏到要进地狱。于是卡在了两者之间。”

男孩从没考虑过这种可能性的存在。

“他停不下来,”她说,“他想向前走。也许是个好人,但做了一件非常坏的事情。也可能做了许多坏事,但觉得非常抱歉。也许他不想做坏事,但无法阻止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