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第2/3页)

“卡尔·约瑟夫,”娘家姓科佩尔曼的斯特兰斯基太太说,“他刚当上少尉时,来过我们家!他是个可爱的小伙子!”

地方官理理自己的连鬓胡子,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斯特兰斯基夫妇的儿子回来了。他是个瘸子,模样挺难看。他的腿瘸得很厉害。卡尔·约瑟夫可不是个瘸子啊!地方官思忖着。

“听说他老人家要驾崩了!”铁道官员斯特兰斯基突然说道。

地方官听了这话,立刻站起身,走了。毕竟,他已经知道老人家要驾崩了。这是科伊尼基告诉他的。科伊尼基一向什么都知道。地方官坐车去了宫廷侍从室,找他的老朋友斯梅塔纳。

“他老人家要驾崩了!” 斯梅塔纳说。

“我想去美泉宫!”冯·特罗塔老爷说。

说完,他就坐车去了美泉宫。和施坦因霍夫精神病院一样,美泉宫笼罩在无边无际的毛毛细雨之中。冯·特罗塔老爷顺着花园的林荫道走上去。很久很久以前,为了儿子的事去秘密觐见皇帝时,他走的也是这条林荫大道。现在儿子死了,皇帝也要驾崩了。自从冯·特罗塔老爷得到这个噩耗以来,他第一次意识到儿子的死不是偶然的。皇帝不会比特罗塔家的人活得更久!地方官想。他也不能比他们活得更久!特罗塔家的人救过他的命,他不能比他们活得更久!

他站在外面,就站在那些下等仆人中间。美泉宫花园里的一个园丁,腰间系着半截绿围裙,手里拿着一把铁锹走过来。他向围观的人问道:“他现在怎么样?”

围观者—有森林管理员、马车夫、下级职员、门房以及和索尔费里诺英雄的父亲一样的退役军人—回答园丁说:“没有什么新消息!他要驾崩了!”

园丁走开了,他拿着那把铁锹到花圃里翻土去了,翻那永恒的土。

雨,下得很轻,很密,越来越密。冯·特罗塔老爷脱下帽子。周围的低级宫廷官员把他当成了和他们差不多的人,有的还把他当成了美泉宫邮局的邮递员。还有那么一两个人问地方官:“您认识他吗,您见过他老人家吗?”

“见过,”冯·特罗塔老爷回答说,“他还和我说过话。”

“现在他要驾崩了!”一个森林管理员说道。

这时,神父带着最庄严神圣的神情走进了皇帝的卧室。

弗兰茨·约瑟夫高烧三十九度三,御医刚刚量过他的体温。

“哦,哦,”他对神父说,“这就是所谓的死亡吧!”

他从软垫上坐起来。他听见窗外无休无止的雨声和路过窗前者不时踩踏石子路的沙沙声。皇帝一会儿觉得这些声音很遥远,一会儿又觉得这些声音很近。有时他还能辨认出窗外的蒙蒙细雨发出的簌簌声。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忘记了这是在下雨。

有几次他问御医:“为什么老是有这种嚓嚓的声音?”

他之所以说“嚓嚓”声,是因为他已经发不出“簌簌”这个音了,尽管这个词已经到了嘴边。不过,在他询问了“嚓嚓”声的来由之后,他相信他听到的实际上就是“嚓嚓”声。

雨在“嚓嚓”地下,走路人的脚步也在“嚓嚓”地响。皇帝越来越喜欢“嚓嚓”这个词,以及这个词所指的那种声音。再说,他问的是什么,已经没多大关系了,因为人们已经听不见他的声音。人们只是知道他的嘴唇在动而已。但是他相信他是在说话,即使声音小了点儿,大家还是能够听得见的。

这几天情况就是这样。有时,他感到极为惊讶,因为竟无人回答他的问题。不过,很快他又忘记了,既忘记了他提的问题,也忘记了对没人回答他问题所感到的惊讶。然后,他又一次沉湎于这个世界轻柔的“嚓嚓”声之中。他周围是活生生的世界,而他却只能躺在这里,等待着死亡的来临。他就像一个放弃了挣扎、在催眠曲中入睡的孩子。

他闭上了眼睛,可是过了一会儿,又把眼睛睁开,看到桌上那个朴素的银十字架和耀眼的蜡烛,它们在等待神父。这时,他明白神父就要来了。

他蠕动双唇,背诵着孩提时就学过的那些话:“我诚惶诚恐地忏悔我的罪恶……”

但是,这些话别人同样听不见。再说,他随即看见神父早已经在那儿了。

“我一定等了很久了!”他说。

过后,他便开始回顾他的罪恶。

“狂妄自大!”他突然想到,“我确实狂妄自大!”他说。

他忏悔自己一个接一个的罪恶,就是列在宗教手册上的那一些。

“我当皇帝的时间太长了!”他想着,不过他觉得这句话说得挺大声地。

“人都难逃一死,皇帝也不例外。”他同时觉得,在远离这里的某个地方,帝国的一部分疆域已经死去了。

“战争也是一个罪恶!”他大声地说。

但是神父听不清他的话。弗兰茨·约瑟夫又一次感到惊讶。每一天都有死难者的名单送上来。这场战争从1914年一直持续到现在。

“结束吧!”弗兰茨·约瑟夫说。

人们听不见他的声音。

“如果我在索尔费里诺战役中就死去了该多好啊!”他说。

人们听不见他的声音。

“也许我已经死了,也许我现在是作为一个死人在和活人说话,所以他听不见我说的话。”他这样想着。

想着,想着,他睡着了。

外面,在那些下等奴仆中,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儿子—冯·特罗塔老爷—手里抓着帽子站在绵绵的细雨中等待着。

美泉宫花园里的树发出阵阵叹息,雨轻轻地、耐心地、尽情地敲打着它们。夜幕降临了。跑来了许多打探消息的好奇者,把花园挤得满满的。雨在不停地下,打探消息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也走了一拨又一拨,来来去去,不断地更换。

冯·特罗塔老爷一直没有走。

已经深夜了,台阶都空了,人们纷纷回家睡觉。冯·特罗塔老爷将身子紧靠在大门上。有马车从他面前驶过。有时候,在他头顶上方,有人推开一个窗户,传出几声叫喊。有人打开大门,立即又把它关上。没有人看见他。细雨霏霏,连绵不绝,轻柔而静谧,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

钟,终于嗡嗡地响起。

地方官离去了。他走下平滑的台阶,沿着林荫道一直走到铁门前。这天夜里铁门一直敞开着。他向城里走去,这是一段很长的路程。他光着脑袋,帽子抓在手里,没有碰见任何人。他走得很慢很慢,如同走在一辆灵柩车后面。黎明时分,他回到了旅馆。

他坐车回到了家。地方官公署所在地W城也在下雨。冯·特罗塔老爷叫来了希尔施维茨小姐,对她说:“我要去睡觉,尊敬的小姐!我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