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6页)

三个人闷声不响地抽起烟来。卡尔·约瑟夫的目光凝视着对面墙上皇帝的肖像画。弗兰茨·约瑟夫穿着一身洁白的元帅服,鲜红的绶带斜挂胸前,脖子上戴着一颗金羊毛勋章m。孔雀绿鹭鸶羽毛装饰的陆军元帅帽就放在皇帝身旁的一张小桌子上,小桌子看起来有些摇摇晃晃的。这幅肖像似乎是挂在很幽深的地方,比那堵墙壁还要幽深。卡尔·约瑟夫记得刚入伍时,这幅画像曾经给他一种自豪的慰藉。那时,他仿佛觉得皇帝随时会从那狭长的黑镜框里走出来。但是后来这位最高统帅经常在帝国的邮票和钱币上露出冷漠的面容。这副面容平平常常,因而也无法吸引人们更多的注意。他的画像挂在这家军官俱乐部的墙上,像是某个褪去光环的上帝。在过去,他的眼睛让人们想起假日的夏夜,宁静美好,而现在只是一个蓝色的硬瓷器,呆滞无神。这还是原来的那个皇帝呀!在家里,在地方官的书房里也挂着这样一幅画像。在军校,它挂在大礼堂里;在军营,它挂在上校办公室里。在整个辽阔的帝国境内到处都有弗兰茨·约瑟夫皇帝的画像,成千上万,无处不在,就好像上帝降落到了凡间。索尔费里诺英雄曾经救过他的命,英雄却老了,死了,蛀虫正在吞食他的尸体。英雄的儿子——地方官,卡尔·约瑟夫的父亲——也已经变老了,他不久也会被蛀虫吞食。而皇帝,不知在哪一天,哪一时刻,好像也变老了。从那一刻起,他就像被封闭在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水晶盔甲里,永远停滞在那如冰的、如银的可怕年轮上。岁月不敢从他身边流逝。他的眼睛变得越来越蓝,越来越硬。他赐予特罗塔家族的恩惠本身也像一块刺骨的冰。在皇帝湛蓝如冰的目光下,卡尔·约瑟夫感到不寒而栗。

他回忆起以前在家度假时,一到星期天,即在午餐以前,军乐队长内希瓦尔就要在他家楼下指挥乐队演奏。那时卡尔·约瑟夫就已经发誓要为这个皇帝献身,哪怕死去也是温暖、甜蜜而又快乐的。祖父关于誓死效忠皇帝的誓言永远烙印在特罗塔家族中,只要你是特罗塔家族的一分子,你就要时时刻刻为捍卫皇帝而献身。

现在,他来这个重骑兵团才四个月,突然发觉皇帝深藏在他那水晶盔甲里,十分安全又难以接近,似乎再也不需要特罗塔家族的人为他英勇献身了。和平的生活已经持续得太久,死亡对于一个年轻的骑兵少尉来说太遥远,就像要按部就班地晋级到最后一个军衔那样地遥远。终有那么一天他会晋升为上校,然后死去。在此之前,他每天晚上都要到军官俱乐部来,都会看到皇帝的画像。特罗塔少尉凝视的时间越长,就觉得皇帝越是遥远。

“看呀!”金德曼少尉似笑非笑地说,“特罗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老头看呢!”

卡尔·约瑟夫朝金德曼笑笑。候补军官贝伦斯泰因早就玩起了多米诺骨牌,看起来这盘牌他又要输了。和现役军官玩牌,他以为输牌是一种体面。和平民玩牌时他却总是赢,是一个令人恐惧的对手。当他入伍进行年度操练时,他就会收起他的敏锐,竭力装得愚钝。

“他总是输。”金德曼对特罗塔说。金德曼少尉深信,“平民”就是没多大本事,他们连玩多米诺骨牌也不会赢。

上校还在和上尉泰特格尔一起坐在角落里,几位军官则无聊地在桌子间串来串去。只要上校还在玩牌,他们就不敢离开俱乐部。温和的摆钟每隔一刻钟就会哀鸣一次,声音响亮而缓慢,忧伤的音调打断了骨牌和棋子的啪嗒声。时而某个传令兵双脚咔嚓一个立正,奔进厨房,端着一个大托盘走了回来,上面放了一小杯白兰地;时而有人哈哈大笑,假如你朝发出笑声的那个方向看去,那你准会看见四个脑袋凑在一块,他们是在讲笑话。笑话!其他所有人一听到这些笑话,马上就能判断出,哪些人是出于礼貌地笑,哪些人是真心地笑。他们借此来区分本地人和外乡人。谁要是没听懂这些笑话,那他就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卡尔·约瑟夫就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他正准备建议三个人重玩一局,门被打开了。传令兵立正敬礼,皮靴蹬得特别响。室内顿时一片寂静。科瓦奇上校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眼睛看着门口。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团部军医德曼特。自己的出现居然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应,这使德曼特感到大为吃惊。他在门口停下来,微微一笑。旁边的传令兵仍然笔挺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这使他感到不快。他挥了挥手,但传令兵没有看见。德曼特大夫厚厚的眼镜片被外面秋夜的雾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每当从寒冷的户外走进温暖的室内时,他总会摘下眼镜擦一擦。但在这里他却不敢,过了一会儿他才离开门口朝屋里走去。

“哟,大家看看,大夫来了!”上校大声喊道,用尽全身力气叫喊,仿佛是要人们在乡村集市的喧闹声中听见他的话。他认为近视的人听力也弱。如果听力好了,视力也会好。上校的声音为德曼特大夫开辟出了一条窄道,军官们纷纷向后退,少数几个还坐在桌边的军官也站了起来。团部军医如履薄冰地一步一步往前走。渐渐地,他的镜片似乎也变得清晰了。军官们从四面八方向他问候,他很费力地去辨认他们。他弯腰俯身像读书似的一张脸、一张脸地仔细瞧。他终于在科瓦奇上校面前停下来,胸脯向前倾着。他把细脖子上永远前倾的脑袋往后一甩,再把那狭窄的斜肩往上一提,这些动作显得特别夸张。在他因病休长假期间,人们几乎把他忘得一干二净,把他以及他那非军人气质忘得一干二净。此刻,人们无不惊讶地看着他。

上校匆忙结束了寒暄,他一声呼叫,震得玻璃杯也抖了起来。“我们的大夫气色看起来很不错啊!”他仿佛是在通告全团。他拍了一下德曼特的肩膀,好像是要帮助它回到正常位置。说真的,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位团部军医。但是该死的,这家伙缺乏军人气质!他只要具备一丁点儿军人粗犷的气质,大家就不用如此拘谨地和他相处了。真是见鬼,再不然,上面也会派另一个大夫,就派到他的团部来!为了这个可恨又可亲的家伙,上校不得不无休止地与自己的军人嗜好作斗争,要不然早就可以找一个老军医来的。说不定我还要死在这个大夫手上!上校每次看到骑在马上的军医就会产生这种想法。有一天,他建议军医最好不要骑马去城里。

要对他说些好听的话,他寻思着。今天的炸猪排真棒!匆忙中他突然想到了这句话。他说出来了,大夫笑了笑。他的微笑是平民式的,这个家伙!上校想。他突然想起这里有一个人他还不认识,这个人当然是特罗塔了!他入伍时,他还在休病假。上校大声嚷嚷道:“这是我们最年轻的军官特罗塔!你还不认识他呢!”于是,卡尔·约瑟夫走到军医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