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6页)

他不得不绕了一个大弯,因而晚了十分钟才来到军官俱乐部。俱乐部设在旧环城路上一栋最豪华大楼的二层。每天晚上这里灯火通明,灯光从各个窗户洒向楼前的广场和居民散步的林荫大道。天色已晚,他不得不灵活地穿行于拥挤的人群之中,绕过摩肩接踵的男男女女。身着戎装,脚带马刺,腰挎佩剑,走在穿深色衣服的平民中间,难免会看到好奇、恶意和贪婪等各种复杂的神情。当他像个上帝似的大踏步地进入灯火通明的军官俱乐部大门时,他感到说不出的难受,一天比一天难受。今晚,他匆匆地在散步的人群中拐来拐去,在长长的林荫道上足足走了两分钟,令人恶心的两分钟。他两步并作一步奔上楼去,一个人也没遇见!千万不要在楼梯上碰到任何人,那是一个不祥之兆!过道里,热气、灯光和声音向他迎面扑来。

进去时,他不停地和人们打着招呼。他在常坐的那个角落里用目光搜寻着科瓦奇上校的身影。每天晚上上校总是极有兴致地和不同的人玩多米诺骨牌,这也许是因为他怕玩纸牌的缘故。“我的手从没摸过纸牌。”他总会这样说。人们能看出他是有意说出“纸牌”二字,因为他一边说,一边示意人们朝他两只手的方向看。“我建议你们玩玩多米诺,先生们!”有时他会接着说,“它不但干净而且还能陶冶性情。”他偶尔也会高高举起一块多米诺骨牌,仿佛那是一副魔具,能够把那些沾染上纸牌恶习的人从魔鬼那里解救出来。

今天轮到骑兵上尉泰特格尔和上校玩多米诺骨牌。上校看了一眼脸色蜡黄的骑兵上尉。卡尔·约瑟夫在上校面前站了一会儿,马刺发出悦耳的叮当声。

“您好!”上校说,眼睛却没有离开多米诺骨牌。上校是一个温和的人,多年来他习惯于以父亲般的态度待人。每个月才故意发一次火,而他自己比全团的人更怕这样发火。他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大吼大叫,把营房的墙壁和湿草地周围的古树震得发抖。他那紫红色的面容变得一片苍白,连嘴唇都发白。他不停地用马鞭噼噼啪啪地抽打皮靴。他大叫大嚷,尽嚷些不着边际的话,只有说到“在我团”这几个字时语气才会变得温和些。最后他会莫名其妙地停止发火,一声不吭地离开办公室,离开军官俱乐部,离开操场,离开所有这些被他选来发火的场所。是的,他们都了解他,科瓦奇上校—— 一个好人!大家像了解月亮的阴晴圆缺规律一样了解他发怒的规律。已经两次迁调的骑兵上尉泰特格尔十分熟悉这位上司的脾气,他对每个人都斩钉截铁地说,全军再也找不到这么好脾气的团长官了。

科瓦奇上校的眼睛终于离开了多米诺骨牌。他抬起头来,和特罗塔握了手。“吃过了吗?”他问道。“真可惜,”他接着说,目光捉摸不透地看着远处,“今天的炸猪排味道美极了!”过了一会儿,他又重复一遍:“美极了!”他为特罗塔错过了炸猪排感到惋惜不已。他真想当着少尉的面再吃一次,至少在边上看着别人吃得津津有味也是一件乐事。“好吧,玩得高兴点儿!”他最后说了一句,便又埋头玩他的多米诺骨牌了。

此时,俱乐部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很难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长久以来,骑兵上尉泰特格尔负责管理军官食堂。糕点甜食是他唯一爱好的美食,镇上的一家糕饼糖果店是他每天度过下午时光的地方。一直以来,他以那家糕饼糖果店为蓝本来布置军官俱乐部。人们可以看到他板着一张脸,一动不动地坐在玻璃门后,就像一个奇特的穿军衣的模特儿。他是糕饼糖果店最贪吃的顾客。他吞食着一盘又一盘的甜食,不时地端起杯子喝一口水,木然地看着玻璃门外的大街;他那忧心忡忡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过路的士兵向他敬礼时,他表情严肃地点点头。他的大脑壳上长着稀疏的头发,显得贫瘠而荒凉,似乎除了点头之外再也做不出其他的动作。他是一个温和而慵懒的军官。对他来说,一切公务职责中唯一的乐事就是管理军官食堂、厨师、传令兵、酒窖。他与酒商、酿酒商的交情颇深,两个文书成天忙忙碌碌。经过多年的经营,他将俱乐部打造得与他最喜爱的糕饼糖果店一样精美;角落里放着精致的小桌,桌上有台灯,还配有粉红色罩子。

卡尔·约瑟夫环顾了一下四周,想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相比较而言,坐在金德曼少尉和候补军官贝伦斯泰因·冯·佐拉加之间是最稳妥的。脸色红润的金德曼少尉来自德国,而候补军官贝伦斯泰因已届中年,是一个新晋封贵族的富裕律师。他肚子微微隆起,由于没戴夹鼻眼镜,他那长着小黑胡子的脸煞是难看。候补军官这样一个年轻的军阶与他的年龄、外貌极不相称,他看上去就像一个穿军装的老百姓,但是却给人一种可靠的信任感,他使卡尔·约瑟夫想起了某种家庭医生或舅舅。在这两个大厅里,他觉得只有自己是规规矩矩坐着的,其他人似乎都在座位上跳来跳去。候补军官贝伦斯泰因在服役期间不得不穿上军装并戴上单边眼镜,而不是他戴惯的夹鼻眼镜。

毫无疑问,金德曼少尉是最令人放心的。人们几乎可以透视他那由金黄和猩红构成的躯体,就好像穿透晚霞照射的雾霭一样。他所说的一切都是轻飘飘的,但真实可信。他的脸上总是挂着灿烂的笑容。他坐在小桌旁,快乐而不显眼。“您好!”他用标志性的高嗓门说道。上校把他这种高嗓门称为普鲁士军队的喇叭。

候补军官贝伦斯泰因站了起来,态度庄重而又恰到好处,说道:“向您致敬,少尉!”

卡尔·约瑟夫本来想回敬一句:“晚上好,博士先生!”不过,他只是问了一声:“我可以坐这儿吗?”便坐了下来。

“德曼特大夫今天晚上会回来的,”贝伦斯泰因开口说,“我今天下午碰巧遇见他了。”

“一个很有魅力的小伙子!”金德曼不紧不慢地说。不同于贝伦斯泰因律师那浑厚的男中音,他的语调平缓、声音柔和,听上去像一阵微风轻拂竖琴。金德曼少尉对女人不感兴趣,却故意显露出对她们的关心,他高声叫道:“他的妻子——你们认识吗?—— 是一个可爱、漂亮的尤物!”说到“可爱漂亮”这几个字时他举起了一只手,叉开的手指在空中乱舞。

“她还是一个小姑娘时,我就认识她了。”候补军官说。

“妙极了!”金德曼说,他显然是在装腔作势。

“她的父亲以前是一个很有钱的帽子厂老板。”候补军官贝伦斯泰因继续说道。看那副神情,好像他是在揭别人的隐私。他似乎被自己的这句话吓着了,于是就不说了。他觉得“帽子厂老板”这种说法过于平民化。说到底,他毕竟不是和律师们在一起交谈。他暗自发誓,从现在起,每一个句子都要仔细斟酌。他想看看特罗塔的反应,但他坐在左首,贝伦斯泰因的单边眼镜此时戴在右眼上,因此他只能看清坐在他右首的金德曼少尉。为了弄清他刚才提及帽子厂老板的家世是否让特罗塔感到不快,他取出香烟向左边递过去,但同时又想到金德曼的军衔比他高,便赶忙掉头对着右边的金德曼说了声:“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