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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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这桩令人难以置信却又早在意料之中的事终于爆发了。民众一早醒来便有灾难的预感,但那是曾经历过战争、还留有记忆的老人。法国、德国、俄国、全世界的年轻人则全都讶异而迷惑地四下环顾,但血脉中似乎有什么在跃动刺激着,让他们充满一种奇异的兴奋——战争这一剂冷酷的苦药鞭策激励了他们的男子气概。

这些年轻人匆匆走过巴黎街头,群聚在酒吧与咖啡馆;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不祥的政府公告,召唤着年轻力壮的他们去从军。

他们说话说得很快,非常快,还外加手势。“打仗了!打仗了!”他们一再重复。

然后他们彼此呼应:“是啊,打仗了。”

这座美丽的城市依循惯例,试图以美来掩饰赤裸裸的丑陋,把自己装扮得像在举行婚礼,千万旗帜在微风中飘扬。它试图以华丽壮观的布置与盛大庆典来掩饰战争的真正意义。然而几天前还有孩童嬉戏的香榭大道,如今成了军队驻扎之处。军马啃着树皮,在地面上刨出一个个小洞,守夜时互相嘶鸣,仿佛有可怕的预感。战争带来的不理性心态使得巷弄间爆发出愤怒而无益的行为;以德文命名的商店遭到攻击,商品被丢到外面的水沟里。每个街角都有想象的间谍埋伏,以至于众人一看到影子就要拼命。

“打仗了。”妇女们想到自己的儿子,喃喃地说。

然后她们彼此呼应:“是啊,打仗了。”

皮耶对史蒂芬说:“我心脏不好,他们不会要我!”他气愤得声音发抖,气愤得流下眼泪,溅湿了他背心制服上的帅气条纹。

宝琳说:“我把父亲和大哥都给了大海,现在还有两个弟弟,也只剩下他们了,我又要把他们送给法国。老天哪!当女人真可怕,什么都得给出去!”但史蒂芬听得出来宝琳以身为女人为傲。

阿黛儿说:“尚一定会晋升,他是这么说的,他不会一直都只是个小兵。等他回来,可能已经升了上尉,那很好,我会嫁给一个上尉!虽然我跟他说他音感很好,他却说打仗比当调音师好。不过小姐,你真应该看看他现在穿军服的模样!我们都觉得他很帅。”

扑通说:“英国是一定会参战的,感谢上帝,我们没有拖延太久!”

史蒂芬说:“莫顿的所有年轻男人都会上战场——全国每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都会去。”她说着将未完成的小说放到一边,坐在那儿默默地看着扑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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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这里有大片的牧草地、有安宁平和、有慈母般的丘陵、有家乡。英国正在为自己的生存权利而战。英国终于面对可怕的现实,将男人大批大批送上战场,现在军队甚至正行进穿越法国。砰、嗒,砰、嗒……为了捍卫祖国生存权利的英国男人向前行进着。

安娜从莫顿来信。她写给扑通,但史蒂芬把信接过来看。代理人已经投身行伍,农场总管也一样。菲利浦爵士在世时的代理人波西法老先生又回到莫顿帮忙。拉弗瑞死后继续留下来担任车夫手下的马夫吉姆,现在也说要走了,他自然想进骑兵队,安娜便利用关系替他安排。园丁当中已经有六人入伍,但霍普金斯已超过年龄限制,只得借由照顾葡萄园来尽自己一份小小心力——葡萄会送给伦敦的伤者。如今家里已经没有男仆役,农场上短缺了两个人手。安娜信中说她很以这些下人为傲,打算支付半薪给已经从军的人。他们要为英国而战,但她总觉得也可以说他们是为莫顿而战。她立刻就把莫顿提供给红十字会使用,他们已答应将复原中的伤员送过去。这个地方作为医院似乎过于偏僻,却正好适合养伤。教区牧师将随军传道;薇奥莉的丈夫艾利克加入了皇家空军;罗杰·安崔姆已经进入法国境内;安崔姆上校在伍斯特的军营里工作。

已经火速从美国返回英国的强纳森·布洛凯,也寄来一封写得气愤且字迹潦草的信:“你见过像这场战争这么愚蠢的事吗?把我的计划整个都破坏了——不能写圣乔治屠龙之类主战意味浓厚的剧本,说什么‘一切照常!’真是够了。现在除了杀人,什么都不会有了,亲爱的,而且我一看到血就头晕。”最后附注道:“我刚刚签下去了!当我坐在壕沟里的时候,请寄糖果盒来慰劳我。我喜欢焦糖糖果,当然还有什锦饼干。”对,就连强纳森·布洛凯也要去——从某方面来说,他竟然会去从军倒是很了不起。

莫顿贡献了他的年轻人,将来这些人可能也会为莫顿贡献生命。代理人、农场总管都已经在受训。马夫吉姆(从幼年就待在莫顿的吉姆)口拙、相当蠢笨,却希望加入骑兵队。还有园丁,那些亲切和善、身上带着泥土味的人,那些从事平和工作的平和的人,其中有六人已经离开,还有农场上的两个小伙子也一起走了。宅子里的男仆一个不剩。古老的传统似乎还在,那英国的传统、莫顿的传统。

再过不久,牧师就要加入一场比板球更严峻的游戏,艾利克必须放下法律书籍,给自己装上翅膀——将艾利克与翅膀联想在一起倒是好笑。安崔姆上校也急忙穿上卡其军服,现在多半正在军营里破口大骂。而罗杰,已经在法国境内某处展现他的男子气概。罗杰·安崔姆曾经因为这股气概而那么不可一世,这下可有机会证明了!

但双手白皙、经常做出愚蠢手势,还会尖声细笑的强纳森·布洛凯,就连他也能证明自己存在的正当性,因为他投笔从戎并未遭拒。史蒂芬从未想过自己竟会羡慕强纳森·布洛凯这种男人。

她坐在桌旁抽烟,他的信便摊开在面前,那封信荒谬却勇气十足,多少有点让她自惭形秽,因为她无法那么理直气壮地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她家族里的男性传下来的每种本能,每种正正当当、充满勇气的本能,此时都起而嘲弄她,使得她内在的所有男性特质似乎变得更具攻击性,其强烈程度可能是前所未有的,就只为了这新的挫折感。觉悟到自己的怪诞令她大惊失色,值此全国人民同舟共济的伟大时刻,她却只是个被抛弃在某种荒岛上的怪物。英国在召唤男性子民上战场,召唤女性子民随侍在受伤与性命垂危的患者床侧,在这两股汹涌而来的勇武势力夹击之下,她史蒂芬很可能再无立足之地——对国家而言,她比布洛凯更无用。她注视着自己骨骼粗大、男性化的手,在照顾病人方面这双手从来不灵巧,或许很强壮有力,却十分笨拙,不是能够用来救助伤员的手。不,就算她能找到工作,也绝不会是守在床边照顾伤者。可是老天哪,她总得做点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