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祝贺你,老板(第2/3页)

“上帝,他吃喝玩乐,做事不公平,干活,做爱,喜欢离奇古怪的东西;和我一样,他吃他喜欢的美味,娶他喜爱的女人。你看见一个清澈如水的漂亮女人走过,心花怒放。可突然间,地裂开,她没有了。她到哪里去了呢?谁把她带走了?要是个贞洁的女人,人们就会说,上帝收了她。要是个品行不端的女人,人们又会说,魔鬼把她抓走了。可是,老板,我跟你说,没错,上帝和魔鬼是一回事!”

我不作声,紧咬双唇,仿佛要把话拦截住,不让它们出口。

左巴拿起他的手杖,稍歪着戴上帽子,用同情的目光看我。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再说点什么。然而他没有说,昂起头,快步向村里走去。

我看着左巴高大的身影在海滩上移动。他一走过,整个海岸都有了生气。我竖起耳朵听了许久,直到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

忽然,我感觉到孤单,猛地站了起来。为什么?到哪里去?我不知道。我在思想上没有作出任何决定,是我的身体一下子站了起来。只是身体,它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作出了决定。

“向前走!”它坚决有力地说,仿佛发出一道命令。

我径直走向村子。

田野里春白菊正吐香,我时而停下来,呼吸春天的气息。当我逐渐接近一些花园时,柠檬、橙树、月桂,花香阵阵扑鼻而来。在西边天际,晚星闪烁,欢喜雀跃。

“大海、女人、美酒、工作,都要尽兴!”我一边向前走,一边身不由己咕哝起左巴的话,“大海、女人、美酒、工作,都要尽兴!一头扎进工作、酒和爱情里,不怕神也不怕鬼……这才是年轻人哪!”我念叨了一遍又一遍,为了给自己增添勇气,继续向前。

蓦地,我停住脚步,似乎到了要去的地方。是哪儿呢?

我站在了寡妇家的花园前。

芦苇篱笆和忍冬树丛后,有个甜蜜的声音轻轻地哼着歌。

我走上前,拨开叶丛。橙树下,一个黑衣女人,边修剪花枝边唱歌。晚霞中,她那半裸的胸脯闪着光泽。

我喘不过气来。

“这是一头猛兽,”我心想,“一头猛兽,这她自己知道。在她面前,男人是多么滑稽可笑、虚浮、无力抵抗的可怜动物!就像螳螂、蝗虫、蜘蛛一样,而她有个难以满足的胃口,到天亮就把雄性吞食掉。”

寡妇是否觉察到我来了?

她突然中止歌声,转过身来,瞬间,我们的目光相遇。我双膝发软,仿佛在芦苇丛后遇见一头雌虎。

“是谁啊?”

她把头巾拉过来盖上胸脯,脸沉了下来。

我想逃走,但左巴的话又给了我勇气,“大海、女人、美酒、工作,都要尽兴!”

“是我,”我回答,“是我,请给我开门。”

话一出口,我感到一阵恐慌,又想溜走。但终于还是控制着自己,觉得这想法实在可耻。

“你是谁啊?”

她缓慢地、谨慎地、不声不响地向前迈了一步,伸长头颈,眯起眼睛,以便于更清楚地辨认,然后再向前走了一步,侧身窥视。

她一下子喜形于色,伸出舌尖,舔润双唇。

“老板?”她用更加温柔的声音说。

她再向前走了一步,蜷缩身子,似乎准备跳起捕食。

“老板?”她用低低的声音又问了一次。

“是我。”

“进来!”

天亮了。

我发现左巴已经回来,坐在木屋前抽烟,看海,好像在等我。

一看见我,他就仰起头来,还像只猎犬似的抽动鼻孔,伸长头颈深吸气,而后他仿佛在我身上嗅出寡妇的香味,顿时笑逐颜开。

他慢慢地站起来,真心地微笑,伸出双臂。

“祝贺你,老板!”

我躺下,闭上眼睛。

我听到大海用摇篮般的节奏平静地呼吸。我觉得自己像一只海鸥,跟随着波澜起伏。

在大海柔和的催眠曲中,我坠入睡乡,并做了一个梦:一个蹲坐在地上的巨大黑女人,大得像用黑色花岗岩建造的庙宇。我焦急不安地绕着她转,想找到入口。我刚刚够上她的小脚趾头那么高。当我绕过她后脚跟的时候,忽然看见像岩洞般的一扇黑色大门,从里面传出一声巨大的命令:“进来!”

于是我进去了。

将近中午,我醒了。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洒在床上,撞击墙上的小镜子,仿佛能把它砸成千百块碎片。

巨大黑女人的梦幻又出现在脑海。我闭上眼睛,感到无比幸福。我的身体轻松而满足,如同一头猛兽在猎食以后,躺在阳光下咂舔嘴唇。我的精神也像肉体一样,得到了满足和休息。好像过去折磨它的重重困扰,此时已找到了一个简单又奇妙的答案。

昨夜的欢乐又从心底深处涌现出来,我就这么躺着,闭着眼睛,似乎听到自己身体从里到外生长的声音。昨夜,我第一次清楚地体验到,精神就是肉体,也许更活跃、更透明、更自由,但仍是肉体。反过来肉体又是精神,虽然有点迟钝,因为超载着沉重的遗产长途跋涉而疲惫不堪。

一个影子投在我身上。我睁开眼睛,看见左巴站在门口,满心喜悦地看着我。

“睡吧,孩子!睡吧,别起来……”他以慈母般的关切轻柔地对我说,“今天是节日,睡吧。”

“我睡够了。”我坐起来。

“我给你冲只鸡蛋,”左巴笑着说,“滋补一下。”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跑到海滩,浸入海水里,然后在阳光下晒干。但我仍觉得在鼻孔、嘴唇、手指上有一股散不去的柔香,那是克里特女人用来涂抹头发的橙花精和桂花油的香味。

昨天她剪下一大捧橙花,准备等到晚上村民都去广场的白杨树下跳舞、教堂里没有人的时候去献给耶稣。她在床上面的圣像屏前供满了柠檬花,圣母在花丛中露出悲楚的大大的杏眼。

左巴把一杯蛋花汤、两只大橙子和一个复活节奶油圆球蛋糕放在我边上。他一声不响,满怀喜悦,像一位母亲照顾自己从战场归来的儿子。他以爱抚的神情看我,尔后走开。

“我竖几根杆子去。”他说。

在阳光下,我平静地咀嚼着嘴里的东西,觉得自己好像在清凉的绿色海水上漂浮,深深感到一种身体上的欢快。我不让精神去占领这肉体的幸福,把它关进笼子,化作思想。我放浪形骸,任凭全身从头到脚地欢喜一番。某些瞬间,我欣喜若狂,看看周围、自己本身以及世界上的奇迹,不禁自问: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可能,世界与我们的脚、手、腹部共处得如此完美无缺?我又闭上了眼睛,沉默无言。

我忽然站起来,走进工棚,拿出《佛陀》手稿,把它翻开。我要把它完结掉。佛陀躺在花朵盛开的树下,举起手命令构成他的五种元素:地、水、火、风、精气解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