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欢蹦乱跳的心(第2/3页)

她捂住了眼睛。

“好,”她以贵夫人屈尊的神态说,“我接受。可是,请你写信告诉他,这个村子里没有橙花环,他得从坎迪亚捎来。还要捎两支系着粉红丝带的白蜡烛、上等巴旦杏仁糖。再给我买件白色的结婚礼服、丝袜、缎面浅口皮鞋。床单已经有了,告诉他,不用捎了。床也有现成的。”

她开列了采购单,她已把丈夫当作跑腿的使唤了。她站起来,顿时摆出一副俨然是已婚妇女的神态。

“我有一件事想跟你提,是件严肃的事。”她说,接着她停了下来,显得很激动。

“说吧,霍顿斯太太。我听你吩咐。”

“左巴和我都很喜欢你。你宽厚,不会让我们丢人。你愿不愿意当我们的证婚人?”

我吓得一愣。

从前我父母家里有一个老女佣,叫迪亚芒杜拉,六十多岁了。老处女的独身生活把她弄成半疯、神经质、胸脯塌陷、长着唇髭。她爱上了一个叫米佐的杂货店伙计,是一个邋遢不堪的年轻农民,吃得肥头大耳,没长胡子。

“你什么时候娶我?”每星期天她总是这样问他,“娶我吧!你怎么能憋得住?我可受不了啦!”

“我也受不了了,”狡黠的伙计为了讨好顾客哄骗她说,“我也受不了了,我的好迪亚芒杜拉,可得耐心点,等我长出小胡子,我也……”

就这样,一年一年过去了,老迪亚芒杜拉耐心地等待着。她的神经平静下来,头痛减轻,从未接过吻的苦涩嘴唇露出微笑。她洗衣服更加仔细,砸盘子不那么经常了,菜也不再烧煳了。

“你愿意给我们当证婚人吗,少东家?”有一天晚上她悄悄地问我。

“当然愿意,迪亚芒杜拉。”我边回答,边感到喉头哽塞。

这件事使我非常难过。所以,当我听到霍顿斯太太用同样的话问我时,我吓愣了。

“我当然愿意,”我回答她说,“这使我感到很荣幸,霍顿斯太太。”

她站起身,理了理露在帽外边的鬈发,舔了舔嘴唇。

“晚安,”她说,“晚安。希望他快点回来。”

我看着她离去,步履蹒跚,但仍做少女姿态,摇晃着年迈的身躯。欢快使她生出翅膀,那双歪扭的旧浅口皮鞋在沙滩上踩出一个个深深的印痕。

她还没有绕过岬角,沿着海滩就传来凄厉的喊叫和哭号。

我起身向前跑去。在对面的海角上,妇女们发出的号叫声就像在唱挽歌。我攀上一块岩石眺望,男男女女从村中朝这里奔来,狗跟在他们后头吠。两三个骑马人跑在前头,掀起一片尘土。

“出事了。”我心想,急忙朝海角跑去。

喧哗声越来越大。太阳西落,几朵玫瑰色的彩云悬挂在天空,无花果树上新叶满枝。

霍顿斯太太转过身来往回走,头发蓬乱,气喘吁吁,掉了一只鞋。她拎着鞋,边跑边哭。

“天哪,天哪!”她朝我喊着。

她踉踉跄跄,差一点跌倒在我身上。

我把她扶住:“你哭什么呀,出什么事了?”

我帮助她穿上鞋子。

“我怕……我怕……”

“怕什么?”

“怕死。”她嗅到死神的气味,吓得惊惶失措。

我拽她那只肌肉松弛的胳膊,可她的身子不肯动,直哆嗦。

“我不愿意,我不愿意……”她喊道。

这可怜的,她害怕走近死神出现过的地方。不能让卡伦[1]看见她,想起她来……就像所有的老人一样,我们这可怜的老歌女恨不得躲到草里,变成绿色;躲进泥土里,变成深褐色。她生怕卡伦认出她来,把脑袋缩到肥胖的驼背双肩里,全身颤抖。

她拖着脚步走到一棵橄榄树下,抖开她那件满是补丁的大衣,然后倒在地上。

“把这给我盖上,好吗?”她说,“给我盖上,你到那边去看看吧。”

“你冷了?”

“我冷,给我盖上。”

我尽可能细心地给她盖上大衣,让她和土地结合在一起,然后我才离开。

我走过岬角,听到挽歌传来。米米杜从我面前奔跑过去。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道。

“他淹死了!淹死了!”他边跑边回答我。

“谁呀?”

“马弗朗多尼的儿子巴弗利。”

“为什么?”

“寡妇……”

这个词悬挂在空中,变幻出一个柔媚、危险的身影。

我走到全村人都聚集着的岩石群。

男人沉默,光着头;女人头巾披在肩上,发出绝望的尖叫。一具肿胀起来的青灰色尸体躺在卵石地上。老马弗朗多尼站在尸首前,一动不动,注视着死者,他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攥着灰色的卷曲胡须。

“这该死的寡妇!”忽然爆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上帝决饶不了你!”

一个妇女霍地跳起,面向男人:“你们这里就没有一个男人能叫她跪下,像杀羊似的把她杀掉?呸!一群胆小鬼!”

她朝不吭声看着她的男人们啐唾沫。

咖啡店老板康杜马诺利奥出来反驳:“不许侮辱我们,德莉卡利娜,”他喊道,“你不能这么瞎说。我们村子里有好样儿的,你瞧着吧。”

我按捺不住了。

“你们真可耻,朋友们!”我喊道,“那女人有什么责任?这是天意。你们就不怕上帝?”

可是,没有一个人搭茬儿。

死者的堂兄弟曼诺拉卡斯弯下高大的身子,双手抱起尸体,带头朝村子走去。

女人们尖声叫喊,抓自己的脸,撕扯自己的头发。当她们看见尸体被抬走,就扑上去紧紧抓住它。可是,老马弗朗多尼挥舞拐杖,把她们赶开,自己走到队伍的前面。于是,她们跟在他后面唱挽歌。最后走的是沉默的男人们。

众人在暮色中消失,大海又传来了平静的呼吸声。我看了看周围,只有我独自一人停留在这里。

“我该回去了,”我心想,“又是一个辛酸的日子。”

我走在小路上,默默地想着。

我赞赏这些人。他们如此紧密、如此热情地与人类的苦难结合在一起,霍顿斯太太、左巴、寡妇和为解除痛苦而勇于投身大海的面无血色的巴弗利,想把寡妇像一头羊似的杀死的德莉卡特利娜,不在人前流泪、甚至一言不发的马弗朗多尼。

只有我一人无动于衷,保持着理智。我的血液不沸腾,不热爱也不憎恨。我现在依然遵循懦夫的做法,把对一切事物的安排全都推托给命运。

在黄昏的微光中,我认出阿纳诺斯蒂老爹,他还在那里,坐在一块石头上。他下巴顶着长拐杖,凝视大海。

我喊他,他听不见。等我走近了,他看见我,摇了摇头。

“可怜的人类,”他低声说,“一个年轻人的生命完蛋了!他受不了痛苦,跳海淹死了。现在,他得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