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活着进天堂(第3/3页)

昨天坎迪亚附近的一个村子开庆祝会,鬼晓得是哪个圣人的节日。劳拉——对啦,我忘了给你介绍,她叫劳拉——对我说:“爷爷(她还叫我爷爷,但现在用亲昵的口吻),我想去玩。”

“去吧,奶奶,”我对她说,“去吧。”

“可是我想跟你一起去。”

“我,我不去。我有活儿要干。你自己去好了。”

“那么我也不去啦。”

我睁大眼睛:“你不去,为什么?”

“要是你陪我,我就去。要是你不去,我也不去。”

“那又是为什么?你不是一个自由的人吗?”

“不,我不是。”

“你不愿意自由吗?”

“不愿意!”

我真觉得自己产生了错觉。

“你不要自由?”我大声问。

“不,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老板,我在劳拉的房间里用劳拉的纸给你写信。看在上帝的面上,请你注意听我说,我认为只有要求自由的人才是人。女人不要自由,那么女人是人吗?

我恳求你立刻给我回信。我热烈拥抱你,我的好老板。

阿历克西·左巴

看完左巴的信,我犹豫了很久。我不知道该生气、笑,还是赞美这个原始人。他打破逻辑、道德、贞操这些生活的外壳,直接进入生活的本质。世俗、美德,他全都没有。他只有一种难以满足的、不合时宜且危险的操行。这就使他走向极端,把他推向深渊。

这个无学识的工人,写信时犯急性子把笔都折断了。他就像猿猴进化的第一个原始人,或是大哲学家,全神贯注在基本问题上。他把这些问题看作当务之急。他像个孩子,看到什么都很新奇,不停地感到惊奇而查问。什么都像奇迹般出现在他眼前。每天早晨,他一睁开眼看见树木、大海、石头、一只鸟,他都目瞪口呆,惊呼道:“这是什么奇迹?这些人家叫做树、海、石头和鸟的都有些什么奥秘?”

记得有一天,我们在进村的路上碰见一个骑骡子的小老头。左巴双眼圆睁,盯着牲口看。他的目光是如此强烈,弄得农民惊叫起来:“看在上帝的面上,别给它使毒眼!”

他画了个十字。

我朝左巴转过头去:“你对老头怎么啦,让他这么嚷嚷?”

“我?我对他没怎样!我看骡子嘛!你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

“瞧,世界上有骡子。”

又有一天,我躺在海滩上看书。左巴跑过来坐在我的对面,把桑图里放在膝盖上弹了起来。我抬起头看他,他的脸部表情渐渐改变。他变得欣喜若狂,摇晃着满是皱纹的长脖子,唱起歌来。

马其顿曲、克来夫歌、狂吼,音乐又回到了史前时代。“啊嗨!啊嗨!”左巴从肺腑深处发出来的吼声冲破我们称作文明的薄薄外壳,让不朽的猛兽、有茸毛的神、吓人的大猩猩蹦出来。

褐煤、亏损、利润、霍顿斯太太、未来的计划,全都消失了,吼声带走了一切,什么都不需要了。我们两人静止在克里特的荒僻海滩上,胸中充满了生活的一切辛酸和欢乐。然后,辛酸和欢乐也不存在了。太阳西落,夜幕降临,大熊星座围绕银河中心线转动,月亮升起,受惊似的看着两只小动物在沙滩上肆无忌惮地唱歌。

“哈,老伙计,人就是头野兽,”左巴吼得兴起,突然说,“把你的书扔掉。你不觉得难为情吗?人就是野兽,野兽可不念书!”

他大笑起来。

“你知道上帝是怎么造人的吗?你知道人这动物对上帝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我当时不在场。”

“我在场!”左巴目光闪烁,喊道。

“说说看。”

心醉神迷与嘲笑兼半,他开始编造上帝造人的故事。

“那好吧,老板,你听着。一天早上,上帝醒来神情沮丧。我是个什么样的上帝?我连给我烧香、以我的名义起誓或者给我消遣的人都没有。我像只老猫头鹰,单独一个人活够了。他朝两手心各啐一口唾沫,卷起袖子,戴上眼镜,拿起一块土,往上吐唾沫,弄成湿泥,把它揉匀,再捏成一个小人,放在太阳底下晾晒。

“七天过后,小人烤干了。他把它拿起来,看着它,笑起来。‘见鬼,’他说,‘这不是一头用后腿立起来的猪吗?一点不像我想要做出来的模样,我弄糟了。’他抓住了小人脖子上的皮,朝它屁股一脚踢去,‘走,赶快滚蛋!我现在需要你干的是制造猪崽。世界是你的了,快走!一、二,齐步走!’

“可你看,这一点也不像头猪。他戴一顶便帽,上衣随便往肩膀上一披,裤子带褶,土耳其拖鞋带红穗子。还有,腰带里插着一把锋利的匕首,这准是魔鬼给他的,上面刻着‘我要你命’的字样。这就是人。

“上帝伸出手,让他去吻。可他摸着小胡子跟上帝说:‘走开,老头子,闪一边去,让我过去!’”

左巴停了下来,看见我大笑,皱起眉头:“别笑嘛,事情就是这样!”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感觉就是这样,我要是亚当,也得这么干。我拿脑袋担保,亚当不会不这么干。你别相信那些书里说的,你得相信我!”

他没有等我回答,伸出他的大手弹起桑图里来。

我仍然拿着喷香的、画有一箭穿心的左巴的信,并回忆起和他一起度过的富有人类实质意味的日日夜夜。和他在一起,时间有了新的滋味,不再是事件相继发生的数字积累,对我再也不是一个难以解决的哲学问题,而是细细筛过的热沙,我感觉到它从我手指缝里缓缓流去。

“愿上帝保佑左巴,”我小声说,“他赋予我心中打寒颤的抽象概念以一具温暖、可爱的躯体。当他不在时,我又开始打寒颤了。”

我拿起一张信纸,叫来一名工人替我发出一封加急电报:

“速回!”

[1]卡代福(Cadaif),一种内有果仁的土耳其甜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