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佛陀滚蛋(第2/3页)

霍顿斯太太环顾左右,远近已空无一人。

我没有回海滨,而朝山上走去。刚走到上山的小路,就听见喇叭声,乡邮递员宣告他来到了村子。

“老板!”他边喊边向我挥手。

他走过来递给我一包报纸、文学杂志和两封信。我马上将其中的一封放进口袋里,留到晚上心绪平静时再读。我知道信是谁写来的。我愿推迟这一欢乐,让它持续得长久些。

另一封信,从那急促而带锋芒的字体和外国邮票,我也能认出来。信是从非洲近坦噶巴喀湖的一座荒山,我的老同学卡拉亚尼斯那儿寄来的。

他有一颗犬齿像野猪似的向外突出。他从来不说话,他喊叫。他不跟人商量,他争吵。他很年轻就离开了家乡克里特,在那里时他是穿长袍的神学教员。他和一个女学生调情,被人发现在田野里接吻,于是他就被轰走了。在同一天里,这位年轻教员还了俗并乘上了船,去了非洲的一个叔叔那里,拼命干活,开了一家缆绳厂,赚了很多钱。

他不时给我写信,邀请我去他那里住上半年。每当我拆开他的信,还没有读,就能感觉到:从那用线缝起来的厚厚一沓信纸中,扬起一股劲风,几乎能掀起我的头发。我总想下定决心去非洲看他,但一直没有去。

我离开小路,坐在一块石头上,拆开信读了起来:

得等到什么时候,你这黏在希腊礁石上的牡蛎,才能决心来啊?你也像所有希腊人一样成了酒徒吗?你沉溺在咖啡里,你沉溺于你的那些书、那些习惯和那些宝贝意识形态里。

今天是星期日,我没有事。我在我的家、我的庄园里想到你。太阳热得像个火炉,一滴雨都没有。这里四、五、六月下雨,一下就是洪水泛滥。

我就一个人,我喜欢这样。这里有不少希腊人,但我不想见到他们。我厌恶他们,这些可爱的大都市人,给我见鬼去。连这里,你们都要把你们的麻风,把你们的政治热情带来。就是政治把希腊毁了,还有赌博、愚昧和人欲横行。

我讨厌欧洲人,所以我跑到这里来,待在瓦桑巴的山里。我讨厌欧洲人,而最讨厌的是希腊人和希腊的一切。我决不会再到你们的希腊去,我将死在这里。我已经请人建造了我的墓,就在我屋前的荒山上。我还立了一块碑,我自己在上面用大字母刻上字:一个厌恶希腊人的希腊人在此安息。

每当想起希腊,我就放声大笑、啐唾沫、诅咒、哭。为了不看见希腊和希腊的一切,我永远离开了我的祖国。我来到这里,带来我的命运——不是命运把我带来的,人做他所愿意做的——我把命运带到这里。我以前和现在都像奴隶般劳动,我流汗,汗流如雨。我战斗,与地、与风、与雨,与黑色和红色的人斗争。

我没有任何欢乐。不,有的,劳动。体力的和脑力的,但尤其是体力的。我喜欢用力气,流汗,听到自己的骨节咯咯响。

我有一半的钱是扔掉的,我把它们浪费掉,随我高兴,爱怎么花就怎么花。我不是钱的奴隶,钱是我的奴隶。不过,我是劳动着的奴隶而且引以为豪。我伐树,与英国人订立合同,制造缆绳。现在,我还种棉花。

昨天晚上,在我手下的黑人里,两个部族——瓦亚依和旺古尼,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个婊子打起来了。

你瞧,就是为了自尊心。噢,就像在我们希腊人那里一样,辱骂、殴斗、抡起棍棒,流血。女人们半夜里跑来尖声呼喊,把我叫醒,要我去评判是非。我生气了,叫她们见鬼去。我叫她们去找英国司令,但她们却在我门前喊叫了一整夜。到天亮,我出来给她们评了理。

明天是星期一,一清早我就要去爬瓦桑巴山,那里森林茂密、清泉流水、四季常青。怎么样,希腊人,你什么时候才能甩掉欧洲,这个现代巴比伦,这个身居江河汇流之所,世界上的王公全都与之私通的婊子!你打算什么时候来和我一起攀登这些荒凉而洁净的高山?

我和一个黑女人生了个孩子,是个姑娘。她的母亲被我赶跑了。正午的时候,她就在附近一棵树下当众与人私通。我真受够了,于是把她撵出门去。可我把孩子留下了,她两岁,已经会走路,开始说话了。我教她希腊语。我教她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拿唾沫啐你,讨厌的希腊!”

这小淘气儿像我,就是那宽扁鼻子随她妈。我喜欢她,但就像人们爱猫爱狗一样。你也来吧,来跟一个瓦桑巴女人生一个儿子,以后我们给他们成婚。

我把看过的信摊在膝上,远走高飞的强烈愿望又在胸中燃起。

我并非在这里待不下去,克里特海滩很好,舒适、幸福、自由。我什么都不缺,但一个热烈的愿望总在缠着我,就是在死前看到和接触到尽可能多的陆地和海洋。

我站起身,改变了主意,不登山了,疾步走到我的海滩上去。我惦记着衣服上边口袋里的另一封信,我忍不住了。那想象中读信的欢乐,那既甜蜜又令人焦虑的滋味,已经拖得够久了。

我进屋,升火煮茶,吃抹上黄油和蜂蜜的面包和橙子。我脱去外衣,躺在床上拆开信:

我的先生和学生,你好!

我在这里从事一项艰巨的工作,赞美“上帝”——我给这个危险的词加上引号(就像把猛兽关进栅栏里),好不让你一拆开信就激动起来。的确,一项艰巨的工作,赞美“上帝”!

在俄国南部和高加索,五十万希腊人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他们中很多人只会讲土耳其语或俄语,但他们的心却狂热地讲着希腊语。他们和我们同祖同宗。你只要看他们——眼睛怎么闪耀着好奇和贪婪的目光,嘴唇怎么显露出狡黠和期待声色之乐的微笑,他们怎么在这俄罗斯的辽阔土地上成了老板,众多的农奴为他们劳役——你就可以确信他们是你所热爱的奥德修斯的后代。所以我们要爱他们,不能让他们灭亡。

因为他们正遭受灭亡的危险,他们失去了所有的一切。他们在挨饿,没有衣服穿。来自四面八方的难民拥挤在格鲁吉亚和亚美尼亚的几个城市里,他们饥寒交迫,没有医药。他们聚集在码头上,焦急地瞩目天边。我们民族的一部分,也就是我们灵魂的一部分,在惊惶中经受折磨。

如果,我们任由他们让命运摆布,他们必将遭到毁灭。我们一定要拿出深深的爱和理解,热情和现实精神——你所热衷于看到的这两方面品质的结合——才能够使他们获得拯救,使他们移居到我们的自由土地上来,到对我们民族最能产生实际效益的地方——马其顿边境和更远的色雷斯边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