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女人如虎(第2/3页)

“来,坐下吃吧!”他拍了一下手喊道,“让我们从最基本的肚子开始,然后,我的情人,再做些别的!”

可是,气氛被老歌女的长吁短叹搅乱了。每当新年伊始,她也有自己的小小的最后审判日,掂量一下她过去的一生。岁月蹉跎,在这个羽毛脱落的女人的脑海里,大都会、男人、丝绸衣着、香槟酒、洒过香水的胡须都会在庄严的日子里,从她记忆的坟墓中站出来叫喊。

“我一点不饿,”她忸怩作态低声说,“我不饿……一点,一点都不饿。”

她跪在火盆前,拨弄通红的煤炭。她那肌肉松弛的面颊映出火的光亮,一绺头发从她前额滑下,碰到火苗,房间里有一股烧焦皮毛的难闻臭味。

“我不想吃……”她看见我们没有搭理她,又小声说。

左巴紧紧地握起拳头,犹豫了一会儿,他可以随她去,爱怎么唉声叹气就怎么唉声叹气,我们吃我们的烤乳猪;他也可以跪在她面前,把她搂在怀里,用甜言蜜语使她的情绪平静下来。我注视着他,从他那被太阳晒黑的脸庞上,那游移不定的表情中,看见波浪正相互搏斗冲撞。

蓦地,他的面部表情固定下来了,他拿定了主意。他跪在地上,抓住歌女的膝盖。

“如果你,你不吃,我的心肝,”他用凄怆的声调说,“那就是世界的末日了。可怜可怜它吧,我亲爱的,吃了这小猪爪子。”

他随即把酥脆冒油的小猪爪塞进她嘴里。

他双手抱起她,把她轻轻地放在我们两人中间的椅子上。

“吃吧,”他说,“吃吧,我的宝贝。为了让圣巴兹尔到我们村里来,要不的话,你知道吗,他就不来了。他回他老家凯撒利亚去,把墨水瓶和纸、主显节饼、新年礼物、儿童玩具,甚至这乳猪统统拿回去!喏,我的心肝,张开你的小嘴吃吧!”

他伸出两个手指头去挠她胳肢窝,老歌女咯咯地笑起来,擦了擦哭红的小眼睛,开始细细咀嚼松脆的猪爪子……

这时,两只恋爱着的猫在房顶上,在我们的头顶嚎叫起来。一种难以形容的嚎叫,忽高忽低、充满威胁。然后,我们听见它们扑杀滚打,厮斗得难解难分。

左巴边向老歌女挤眉弄眼,边作喵喵声。

老歌女莞尔一笑,悄悄地在桌底下捏左巴的手。她胃口开了,快活地吃了起来。

太阳西斜,阳光从小窗进来,照在妇人的脚上。酒瓶空了。左巴捋着他那翘起来的山猫胡子,凑近霍顿斯太太。老歌女缩成一团,头收到脖子里,在一股温暖的酒气中颤抖。

“这又是怎么回事儿,老板?”左巴转过头来问,“我什么都拧着。我小的时候,像个小老头。我笨头笨脑,不爱说话,粗嗓门。人家说我像爷爷。可我越老越莽撞。二十岁开始干荒唐事,可不多,就像凡是到了这个年龄的人都会干的那样。我到四十岁才觉得自己充满青春活力,荒唐事就干多了。而现在六十岁,六十五了,老板,不瞒你说——现在过了六十,说真的,世界对我来说变得太小了。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儿,老板?”

他举起酒杯,朝妇人转过身去。

“我的布布利娜,祝你健康!”他一本正经地说,“我祝你在新的一年里长出牙齿,长出美丽的细长眉毛,长出像桃子般鲜嫩的皮肤。那么,你就把这些脏丝带摘下来扔掉!我为你祝愿在克里特再来一次叛乱,让四强舰队再回来,我亲爱的布布利娜。每支舰队都有一位上将,每位上将都蓄着喷香的卷胡子。你呢,我的美人鱼,你又唱着你的柔情歌曲,在波浪中出现。”

他边说边把粗糙的手放在妇人耷拉下来的松弛乳房上。

左巴的声音因起欲念而变得沙哑,我不禁发笑。有一次,我在电影里看到一个土耳其帕夏在巴黎夜总会寻欢作乐。他把一位金发女郎抱在膝上,当他兴奋时,他的土耳其帽上的穗子便冉冉升起,横在水平线上停住,然后一下子,直挺挺地在空中竖立起来。

“老板,你笑什么?”左巴问我。

霍顿斯太太仍沉湎于左巴的话语中。

“啊呀!”她说,“我的左巴,这可能吗?青春一去就……回不来了。”

左巴又向她靠近,两把椅子贴在了一起。

“听我说,我的宝贝,”左巴边说边伸手解开霍顿斯太太短上衣的第三个纽扣,那个决定性的纽扣,“你听着,我要送你一件大礼物,现在有一个能创造奇迹的大夫,他有一种药,我不知道是滴剂还是粉剂,能让人返老还童,回到二十岁,顶多不过二十五岁。你别哭,我的宝贝。我托人把药从欧罗巴给捎来……”

老歌女跳了起来,发亮的淡红色皮肤,在稀疏的头发间闪耀。她用肥胖的胳膊搂住左巴的脖子。

“要是滴剂的话,我亲爱的,”她像只猫似的靠在左巴身上带着呼噜呼噜的声音说,“要是滴剂的话,你就给我订购一坛子;如果是粉剂的话……”

“一大口袋。”左巴边解开她第三个纽扣边说。

屋顶上的猫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嚎叫。一只在哀鸣,在乞求;另一只暴跳如雷,在威胁……

妇人打了个哈欠,显露出忧郁眷恋的目光。

“你听见了吗,这些该死的猫,它们不害臊……”她坐在左巴的腿上小声说。

她把头靠在左巴的脖子上,叹了口气。她喝多了,眼神模糊。

“我的宝贝,你在想什么?”左巴一只手抓住她的一个乳房。

“亚历山大……”梦游中的歌女唉声叹气着低声说,“亚历山大……贝鲁特……君士坦丁堡……土耳其人、阿拉伯人、果汁冰糕、金凉鞋、红色土耳其帽……”

她又发出一声叹息。

“当阿里·贝留下来和我过夜——啊,多么美好的小胡子、眉毛,多么壮实的胳膊—— 他喊来打鼓和吹笛子的人,把钱从窗户扔给他们,他们就在我的院子里吹打一直到第二天天亮。左邻右舍嫉妒得要命,说:‘阿里·贝这一夜又在这女人家过……’

“后来,在君士坦丁堡,苏莱曼帕夏总是不许我礼拜五出门。他害怕苏丹去清真寺时看见我美而着迷,派人把我抢走。早晨,苏莱曼离开我家的时候,就叫三个黑人给我守门,不许任何男人靠近……啊,我的小苏莱曼!”

她掏出一大块方格子手帕,边像水龟似的喘气边咬。

左巴放开她,把她抱到旁边的椅子上,厌恶地站起来。他喘着气,在房里踱来踱去。他忽然觉得房间太窄小,拿起他的手杖,跑到院里,靠墙支上梯子,气势汹汹地一步两级往上爬。

“左巴,你要揍谁呀?”我大声问,“苏莱曼帕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