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是一个男子汉(第3/4页)

“矿里。我是个好矿工。我认识矿石,会找矿脉,开坑道;我下井,一点也不害怕。我干得不错,当工头,没什么可抱怨的。可是魔鬼掺和进来了。上星期六晚上,我喝多了点儿,我去找老板,这天他正来检查,我把他揍了……”

“把他揍了?为什么?他对你怎么了?”

“对我?没什么,对我什么也没有怎么。我跟你说,我是第一次见到他。他还给我们发烟卷哩,这倒霉的家伙。”

“那究竟为什么?”

“噢!你问这种问题?就是来了一股劲,伙计。你知道磨坊老板娘的故事吧!难道磨坊老板娘的屁股会拼音识字吗?磨坊老板娘的屁股就是人性。”

我读过许多有关人性的定义,这个说法令人瞠目结舌,但十分别致。我很感兴趣地端详这个新伙伴。他脸上布满了皱纹和瘢痕,仿佛被风雨所侵蚀。若干年后,另外一张脸,一个表情痛苦的木雕像:巴奈·伊斯特拉第[3]的脸给了我同样的印象。

“你的包袱里包的是什么呀?吃的?衣服?工具?”

我的伙伴耸了耸肩,笑了。

“你的想法倒是合情合理,就是把我小看了。”

他用修长粗糙的手指抚摸包袱。

“不是,”他说,“一个桑图里[4]。”

“桑图里?你会弹桑图里?”

“当我穷得没办法的时候,就到各酒吧间去弹桑图里。我唱古老的马其顿山民游击队歌曲,然后拿着这顶帽子敛钱,帽子就装得满满的了。”

“你叫什么名字?”

“阿历克西·左巴。人们也叫我‘炉铲’,笑话我脑袋扁得像张饼。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有人叫我‘傻瓜’,因为有一阵子我卖炒煳的南瓜子。还有叫我‘倒霉鬼’的,说我走到哪里哪里就跟着倒霉。还有别的外号,以后再说吧……”

“那么你怎么学会弹桑图里的呢?”

“我二十岁的时候,在奥林匹斯山脚下,我们村上的一个节日,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弹桑图里。我惊呆了,一连三天吃不下饭。

“‘你怎么啦?’一天晚上我父亲问我。

“‘我想学桑图里。’

“‘你不觉得害臊?做个流浪汉,去当个玩乐器的?’

“‘我想学桑图里!’

“我存了一点钱,想着到时候结婚用。你瞧,我还是个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我那时血气方刚,一个穷光棍就想结婚!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所有的钱再加上点儿买了一个桑图里。瞧,就是这个。我带着它跑到了萨洛尼卡,去找一个土耳其人:埃塞普先生。他是一位行家,一位桑图里大师。我给他下跪。‘你想干什么,小异教徒?’他问我。

“‘我想学桑图里。’

“‘好,那你为什么给我下跪?’

“‘因为我没有钱付学费!’

“‘那么说,你真心实意爱上了桑图里啰?’

“‘是的。’

“‘好吧,那就留下来,小伙子。我这里不需要付学费!’

“我留在他那里学了一年。他大概早已过世了,要是上帝让狗进他的天堂的话,那么他也会给埃塞普先生敞开大门。自从学会弹桑图里,我就变成了另一个人。当我痛苦或穷困的时候,只要一弹桑图里,就感觉轻松了。弹琴的时候,别人跟我说话,我听不见。即便听见,我也不能说话。没办法,想说也说不出来。”

“那是为什么呢,左巴?”

“走火入魔呗!”

门开了。海涛声又传进咖啡馆,海风让人手脚冰冷。我裹上大衣,再往角落里紧靠,有一种幸福的感觉。

“上哪去呢?”我心想,“这里挺不错。但愿此刻能长久。”

看着面前的怪人,那双眼白里带血丝的小黑圆眼珠紧盯着我。我觉得他似乎要把我看穿,对我不厌其烦地进行探索。

“后来怎样呢?”我问。

左巴耸了耸瘦削的肩膀。

“算了吧,别说了。”他说,“给我一支烟吧。”

我把烟递给了他。他从背心里掏出火石、火绳,点着了烟,悠然自得地眯缝着眼睛抽着。

“你结过婚没有?”

“我是个男人,”他气愤地说,“我是个男人,也就是一个瞎子。我也跟别人一样,脑袋朝前栽进坑里了。没错我结了婚,也就走了下坡路。我成了一家之主,盖了一所房子,添了孩子,数不清的烦恼。可幸亏我有这桑图里!”

“你弹琴解愁不是吗?”

“我说,伙计,看得出来你什么乐器都没玩过!你跟我说的是什么呀?有了家,有了烦恼、老婆、孩子,大家吃什么?穿什么?怎么办?简直是地狱!不,不,弹桑图里一定要情绪好,一定要心里清净。要是我老婆说了一句过头的话,你想想,我哪里还有心思去弹桑图里呢?要是孩子们肚子饿得咕咕叫,那还能弹?要弹桑图里,就得聚精会神,不能有杂念。你懂吗?”

我看出这个左巴正是我踏破铁鞋无觅处的人。一颗活跃的心,一张贪吃的大嘴,一个未脱离兽性而富有巨大力量的灵魂。

对艺术、爱情、美、纯洁、情感—— 这些词的含义,这个老工人用最纯朴的语言,使我豁然开朗。

我打量他那双既善于使用十字镐,又娴熟于琴艺,结满老茧、裂开口子、变形、青筋暴露的大手。这双手轻柔仔细地解开口袋,取出了一个因长年累月的摩擦而发光的老桑图里。琴上有许多弦,黄铜和象牙镶嵌并系有红丝穗子,粗糙的手指缓慢而深情地抚摸琴身,仿佛在抚摸女人。然后又重新把它裹起来,好像是怕心爱的人着凉。

“这就是我的桑图里。”他小心翼翼地把琴放回椅子上。

这时水手们互相碰杯,放声大笑。老水手亲热地拍着莱莫尼船长的脊梁。

“莱莫尼船长,说实话,你死里逃生,吓坏了吧?天知道你给圣·尼古拉许了什么愿,给他点了多少根蜡烛!”

船长皱了皱浓密的眉毛。“我对天发誓,伙计们,当我看见面前的死神的时候,我既没有想到圣母玛利亚,也没有想到圣·尼古拉!我朝萨拉米纳转过身去,我想我老婆,我喊:‘喂,卡黛丽娜,要是我能到你床上去睡觉的话!’”

水手们又一阵哄堂大笑,莱莫尼船长也笑起来。

“你说人是多么奇怪的动物啊。死神临头,可他的心就往那儿想,就往那儿去,不往别处!见鬼,猪猡!”

船长又拍了拍手,喊道:“老板,给我们这桌拿酒来!”

左巴竖起耳朵听。他转过头去看水手们,又回过头来看我。

“他们说的哪儿?”他问,“这个人说的什么呀?”

但他忽然明白了,称赞道:“好啊,这些水手懂得奥妙之处。大概是他们日日夜夜与死神搏斗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