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1991年-哈瓦那

阳光撒落在大街上,反射到金属物体上,亮晃晃地闪到迈克尔的眼睛里。他戴了全框太阳镜,但还是要眯眼才能看清楚。

他那天才刚刚来到哈瓦那。这个城市跟他想象中的差不多,更脏乱一些,有点像西班牙风格的迈阿密,被永远困在了1959年。街上没有几辆汽车,仅有的那些大多都是老爷车,雪佛兰、福特还有苏联产的拉达;成群的人耐心地在巴士站和商店门口排队;屈指可数的几个广告牌和海报不是切·格瓦拉的照片就是朗姆酒广告。

但是古巴和美国最大的区别还是在于生活节奏。这里一切都不急不慢,慢条斯理,仿佛他们都知道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好操心。当然,这里的酷热是部分原因,但是迈克尔还是强烈感受到这里没有忙碌喧嚣。不是说这里的人口没有芝加哥或者纽约那么多。这里的人口也不少,但是似乎即使排了一整天队等待配给食物,但在轮到他们之前配给就派完了,他们还是会很满意。他们顶多就解散,然后又去另一个街角的商店排队等待领取别的东西。街上也有骑自行车的人,但是没有人会急着踩脚踏板。一种非洲-古巴的音乐节拍悠悠飘来,周围似乎沉浸在节日的气氛里。

他在国家酒店登记入住,这也许是岛上最著名的酒店。但是他打算最多只住一夜。一半的古巴人会跟另一半的古巴人通风报信,一个陌生人,特别是一个单身男人,绝对具有新闻价值。等找到小一点的、更隐秘一点的住处,他就会搬走。古巴人称之为“私人民宿”,就是古巴版本的住宿加早餐酒店1。它们在古巴不是合法的,至少目前还不合法,但是古巴人在求生存方面总是那么富有创造力,国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这里还有小餐馆,即“私人餐馆”,一般是私人在家里提供美味食物的餐馆。迈克尔的目标是要两个都找到,这样他就能在引起别人注意之前神不知鬼不觉地融入当地。

他是通过墨西哥来到古巴的,他从墨西哥登上了一艘从坎昆到波兰杜伦的民船。他本来计划从那里取道古巴西边的比那尔德里奥市,然后再到哈瓦那。当他晃了一下假美国护照的时候,海关官员跟他预想的一样没在上面盖章。只要是美国人到古巴,他们都会这样做。但是他们的确有讯问过他。迈克尔只能不断叫他们再问一次;跟他学的西班牙语相比,古巴式西班牙语速度更快,发音也不一样。他大学的教授把它叫做“乡巴佬西班牙语”。

摸索出这里的方言特质之后,他告诉他们,他是从墨西哥坐船来到岛上的。一个海关官员开始跟他讲起1956年菲德尔回到古巴闹革命的故事。另一个官员则骄傲地说菲德尔坐的船名叫格拉玛号,现在“格拉玛”已经成了哈瓦那一份大报的名字了。迈克尔谢过他们的历史普及,然后问从比那尔德里奥省到哈瓦那的最好办法。

“以前有巴士的,”一位官员说道,“还有一趟火车。但是现在……”他说,“……谁知道呢?”他猛地伸出一个大拇指,“这就是最好的办法。找辆卡车,搭顺风车就行。”

迈克尔谢过他们,辛苦跋涉走到高速公路,终于最后找到一辆愿意捎上他的卡车。卡车后车厢堆满了其他的古巴人。他也顺便了解到,搭便车基本就是他们唯一的出行方式了。一个小时后,卡车抛锚,所以天黑之后迈克尔才赶到比那尔德里奥市。那天晚上,他在一个甘蔗地度过,悠然地看着当地农民有条不紊地用牛耕地。一直到第二天下午,他才到达哈瓦那。

他在酒店入住后洗了个澡。此时的他已经饿坏了,但是他不能在国家酒店的餐厅吃饭,那里太多耳目了,所以他决定出去散个步。他没用地图,以免引起注意,只是一路沿着马勒孔海滨大道走,然后往维达多区走去。他外公的酒店应该就在附近;他要去看一看。

他走过一排带窄阳台的旧房子,这些阳台大多都快塌了,只有一些煤渣砖之类的东西强撑着。这里的破破烂烂让他想起快要奔溃的法语区。很多建筑的边角都有外延的廊柱,这样在烈日下还能有个遮荫的地方,但这些也都需要修葺。这里还有用彩蜡装饰支柱顶撑的建筑,但现在它们也被木板加固。他一边回忆多利斯式的、爱奥尼亚柱式的还有科林斯式建筑风格的异同——他觉得这些应该属于爱奥尼亚柱式,一边注意周围的环境和街上的行人。此时他察觉到,自己被跟踪了。

他慢下脚步,心知跟踪的那个人也一定会慢下来。那人到底是谁?除了他的家人,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还有沃尔特斯——他的联系人。他是来监督迈克尔有没有干活吗?或者说那个小尾巴是古巴政府的人?特殊时期的古巴唯一没有受影响的产业就是间谍。无论经济情况如何,情报永远不可或缺。实际上,形势越坏,这种秘密工作就越繁荣昌盛。

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想转过身去跟那个跟踪他的人对峙。但他转念就意识到这样太草率了——盯梢的说不定就是个想从游客身上揩油的皮条客,或者就是个无名小卒。适度的多疑是一个优秀军警的标志,大概只是睡眠不足让迈克尔不安而已。

他转过街角,走到拉兰帕大街。一栋建筑上模糊的标志显示他已经到了“古巴咖啡厅”。他一头扎了进去。要是在美国,人们一走进室内,空调的冷风就会迎面扑来。在这里,这顶多只能是幻想。迈克尔在里面还汗流浃背,他差点要发怒了。但是没有人跟着他进来,三个大顶风扇在吹着风。他决定留下来。

房间很宽敞,灯火明亮,但是涂漆已经剥落,一面墙上的裂缝从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收音机里播放着慷慨激昂的古巴整风演讲,还有菲德尔对古巴和苏联日渐疏离的反应。

里面有15张桌子,只有两张坐着人。他走到柜台的时候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玻璃橱窗后的大部分架子都是空的,只有收银台大后方的三只桶装着东西,二只桶装着米和大豆,还有一只装着一些炖菜。一个女人穿着一套已污迹斑斑的黄色制服站在柜台后面。他端着一个餐盘向她走去,点点头。她拿出一个盘子,舀出一些炖菜、米饭和大豆,然后把盘子放在柜台上。

“有可口可乐吗?”他用西班牙语问。

“没有。”

他环顾四周。没有自动售卖机,他看到一张小桌子上有一壶咖啡,还有一卡拉夫瓶的水。

“那你们有什么?”

“芒果汁。”

“好的,谢谢。”

他付了钱,端起餐盘走到一张桌子边。他解下背包,放到椅子旁边的地板上。饭菜是出乎意料地好吃,不到一分钟,他就狼吞虎咽一扫而光,然后又回去要了一份。第二份饭菜扫荡完之后,他开始喝起橙汁,同时环顾四周。一个褐色皮肤的老人坐在桌边,一会吸一口不带滤嘴的香烟,一会舀一叉米饭。另一张桌子上一个年轻女人在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