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徒 第十三章(第3/4页)

回到寓所,气愤之下,我提起笔来,匆匆写了一封信给她:

波丽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我清楚地看到,结局已经来临,那自然也牵连到您。我最后再说一遍:您是否需要我的生命?如果我对您有用的话,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用处,请您支配吧。我暂时待在自己房里,至少大部分时间待在里面,哪里也不去。如果需要,请来函或来人关照。

我封好信,交给旅馆的小厮,命他直接交到她的手里。我不等待她的回音,但是过了三分钟,小厮回来,捎来口信说“叫我向您致意”。

七点钟光景,将军派人叫我去。

将军在起居室里,看他身上的装束似乎准备到什么地方去。帽子和手杖放在长沙发上。我进去的时候,好像看到他岔开双腿,站在房间中央,低着头,正在大声地自言自语。他一瞧见我,立即便呼喊着奔上前来,我身不由己地躲开他,很想溜走。可是他抓住我的双臂,拖我到沙发旁,他自己在沙发上坐下,让我坐在对面的安乐椅上。他握住我的手不放,嘴唇发抖,眼泪汪汪的,泪珠忽然在睫毛上闪闪发亮,他用祈求的声调说道:

“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救救我,救救我呀,可怜可怜我吧!”

我好久都摸不着头脑;他一直说呀,说呀,老是翻来覆去:“可怜可怜我!可怜可怜我!”后来我才明白,他是期待着我来进行劝解什么的;或者,更确切一点说,他被大家抛弃,陷于苦闷不安中,他想起我,叫我来,仅仅是为了听听他的诉说,诉说,诉说。

他像发疯了,至少是失魂落魄达于极点。他叠起双手,打算跪在我的面前,要(你们猜做什么?)——要我马上去找勃朗希小姐,恳求她,劝她回到他身边来,嫁给他。

“对不起,将军,”我大声说,“勃朗希小姐可能直到现在眼睛里还没有我这个人哩。我能做什么呢?”

然而反对也没有用。他根本不懂人家对他说的话。他还讲起老太太,可是东一句,西一句;他还主张派人去叫警察。

“在国内,在国内,”他说,一下子气愤起来,“总而言之,在一个制度完备的国家里,有机关,对这样的老太婆立即可以实行监护!是的,先生,是的,”他从座位上霍地跳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突然用谴责的口气继续说,“您还不知道这情况,先生,”他朝着角落里他想象出来的一位先生说,“您知道了吧,……是的……在咱们国内,这种老太婆要收拾得她服服帖帖,服服帖帖,收拾得她服服帖帖,是的……唉,见她的鬼!”

说着,他又倒在沙发上。过了一会儿,他一边喘气,一边唏嘘,匆匆告诉我,勃朗希小姐之所以不肯嫁给他,是因为报告老太太死讯的电报没有来,老太太本人倒来了,而她现在已经明白,他得不到遗产了。他似乎以为我对此事还一无所知哩。我刚提到德·格里,他就把手一甩说:“走啦!我的一切都抵押给他了,我一贫如洗啦!您带来的那些钱,……那些钱,我不知道有多少,好像还剩下七百法郎吧,——也够了,总共就这些,其他的,不知道,我不知道!……”

“旅馆里的账您怎么办呢?”我骇然问道,“还有,……往后怎么办呢?”

他沉思地望着,却好像什么也不明白,甚至也许没有听清我的话。我试了试,提起波丽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提起孩子们,他马上回答说:“是的!是的!”可是立即又扯到那个小公爵,说是现在勃朗希要和他一起远走高飞了,那么……那么,“现在我该怎么办呢,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他突然向我说道,“我以上帝的名义起誓!我该怎么办呢,——您说吧,这是忘恩负义啊!这不是忘恩负义吗?”

说到末了,他泪如雨下。

对这样的人真是毫无办法。撇下他一个人有危险,说不定会出什么事情。不过我好歹总算抽身出来,我关照保姆,夜里常去看看他;此外我还关照了旅馆的仆役——一个很精干的小伙子;他答应我随时加以照拂。

刚离开将军,包塔贝奇便来找我,说是老太太叫我去。已经八点钟了,她输光钱以后刚从游乐宫回来。我到了她那儿,老妇人坐在轮椅上,苦恼万分,面带病容。玛尔法递给她一杯茶,几乎硬逼着她喝下去。老太太的声音和语气明显地变了。

“你好哇,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老弟,”她庄重地低着头,缓缓地说道,“对不起,又打扰你了,请原谅老年人。老弟呀,我的一切都撂在那边了,足足有将近十万卢布哪。昨天你不陪我去,你做得对。现在我没钱了,一文不名。我九点半动身,一分钟也不想耽搁。我派人去找你那个英国朋友,是叫阿斯特莱吧,我打算向他借三千法郎,借一星期。你去对他说,叫他别东想西想,别不肯借。老弟呀,我还相当富裕。我有三个村庄,两幢房子。现钱也有,只不过没有全部带在身边。我说这话是叫他别疑疑惑惑的……呀,这不,他来了!看样子是个好人。”

阿斯特莱先生听老太太一叫就来了。他没有多加考虑,也没有多说话,当即数出三千法郎的票据,老太太也签上字。事情办完,他行礼告退,赶紧离去。

“现在你也走吧,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只剩下一个钟头多一点,我想躺一会儿,骨头痛。请原谅我这傻老婆子。现在我不会责怪年轻人的轻率了,就是那个倒霉的家伙,你们的将军,我现在也不该责怪他了。不过,他盼望我给他钱,那我还是办不到,因为,据我看,他是个十足的蠢货,只不过我这个傻老婆子并不比他聪明。上帝确实对老人也要加以惩罚,对骄傲的人要给以教训的。好,再见吧。玛尔法,扶我起来。”

但是我倒想给老太太送行。此外,我心里还有一种期待,我总以为,眼看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我在自己房里待不住,不时来到走廊上,甚至到林荫道上去徘徊片刻。我给她的信写得明确而干脆,眼前的不幸自然已无可挽回。在旅馆里我已听到说德·格里走了。归根到底,如果作为朋友她拒绝与我交往的话,那么当作仆人,她总不至于拒绝吧。哪怕是供她差遣,我总还是她所需要的;我还是有用的,别人哪行!

在列车开动之前我赶到月台上,把老太太在车厢里安顿好。他们一家人都坐在专车上。跟我告别时她说:“谢谢你,老弟,谢谢你的无私的关怀。请转告普拉斯科维雅,昨天我已经对她说过了,我将会等她。”

我回到下榻处。经过将军的房间,遇见保姆,向她打听了一下将军的情况。她没精打采地回答我说:“嗳,兄弟,没啥。”不过我还是想顺便进去看看,但是在起居室的门口十分惊奇地站住了。勃朗希小姐和将军不知为什么事情正在哈哈大笑。康明夫人坐在沙发上。将军看来快乐得发疯似的,嘟嘟囔囔地说着种种废话,不时发出一长串神经质的笑声,笑得满脸都是皱纹,连眼睛都隐没了。事后我从勃朗希本人处得悉,她把那小公爵赶走之后,听到说将军在哭,她想安慰安慰他,便顺路到他这里待一会儿。但是可怜的将军尚不知道,此时此刻他的命运已经决定,勃朗希已经开始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头班车就驰往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