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徒 第十一章(第2/3页)

我从老太太处出来,顺着旅馆的富丽堂皇的楼梯往最高一层我的房间走去的时候,脑子里就这样进行着种种推敲。这些想法强烈地吸引着我;尽管我原先自然也能料到,把我面前的这一帮子演员串在一起的最重要线索是什么,但对这出戏的全部手法和奥秘毕竟不完全清楚。波丽娜对我从来不是十分推心置腹的。虽然她有时候似乎也情不自禁地向我敞开心扉,但我发现她在披露心迹之后,常常,甚至始终把她说过的话或者化为一阵嘻嘻哈哈的笑谈,或者让它变成谎话,搞得人迷迷糊糊。啊!她隐瞒了好多事情!不管怎样,我预感到,这紧张而神秘的局面快要结束了。再走一步——一切都将暴露出来,收场了。我自己的命运虽说与此息息相关,但我却毫不担心。我的心情很特别,袋里总共只有二十个弗里德里希;远在他乡异国,丢了差事,没有维持生计的财产,没有希望,没有奔头——可我竟毫不担忧!要不是考虑到波丽娜,我简直会全身心地只去捉摸即将来临的喜剧性终场的味道,放开喉咙大笑一番。然而波丽娜使我为难;她的命运快要决定了,这我预感到的,但是我发誓,完全不是她的命运使我不安。我想洞察她心头的秘密;我希望她来找我,对我说:“我是爱你的呀,”如果不是这样,如果这是不可思议的神魂颠倒,那……那还盼什么呢?难道我知道我盼的是什么?我自己就茫茫然;我但求能待在她的身边,但求能受到她的神灵之光照耀,始终沐浴着她的光华,一辈子如此,直到永远。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难道我能离她而去?

在三楼,他们的走廊上,我好像被什么东西推了一下。我回过身去,在二十步外或者再远些,我瞥见波丽娜从门里出来。她似乎在等待,见到我,立即招手叫我过去。

“波丽娜·亚历山德罗夫娜……”

“轻点儿!”她告诫我。

“哦,”我悄声说,“刚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旁边推了我一下,我回头一瞧,——是您!您身上好像有电波!”

“拿着这封信,”波丽娜愁眉不展、焦躁不安地说,多半没听见我的话,“请您马上交给阿斯特莱先生。快些,我求求您。不必等回音。他自己……”

她没有说下去。我愕然反问:“交给阿斯特莱先生?”

然而波丽娜已经消失在门内,不见了。

“呀,如此说来,他们之间有书信来往!”我自然立即跑去找阿斯特莱先生,先到他的旅馆里,未遇到他,然后到游乐宫,跑遍各个场子,最后,懊丧万分,几乎绝望,折回来,无意间却遇到了他。阿斯特莱正和一群英国男人与女人结伴,骑着马闲游。我停住脚步,招呼他,把信交给他。我们来不及互相看上一眼。不过我猜想阿斯特莱先生是有意策马飞奔。

是忌妒使我心里痛苦吗?我的心情可是坏透了。我都不想去查问,他们书信往还,谈的什么。这样看来,他是她的心腹!“朋友总归已经是朋友了,”我心里寻思,这是明摆着的(他什么时候成了她的知己?),“但是其中是否有爱情呢?”理智悄悄提醒我:“当然没有。”然而碰到这种事情,单有理智是不够的。反正这情况也要搞清楚。事情复杂化了,令人不快。

我还没有走进旅馆,看门人和从屋里出来的侍役领班便告诉我,有人在找我,三次派人来打听,我到哪里去了。他们要我尽快到将军的房里去。我心绪极为恶劣。在将军的起居室里,我发现除了他本人之外,还有德·格里和勃朗希小姐,她是一个人,她的母亲不在。这母亲完全是个冒名顶替的角色,只是用来装装门面的。等到处理正经事情,勃朗希小姐便独当一面来进行。再说这位母亲也未必了解她的义女的事情。

他们三个人正在热烈地商量着什么事情,起居室的门也上了锁,过去从来没有这样。走到门口,我听见里面在高声说话,——德·格里的生硬的、讽刺挖苦的话语,勃朗希的无耻的谩骂,发狂似的嘶喊,将军的可怜巴巴的嗓音,分明是在为自己辩白。我一来到,他们似乎都稍稍收敛了一些,稍稍恢复常态。德·格里拢了拢头发,愤怒的面孔换上笑容,——那种讨厌的、冷漠而恭敬的法国式的笑容,我十分痛恨。将军像掉了魂,茫然不知所措,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但有点儿不自然。只有勃朗希小姐气得冒火的面容几乎没有改变,她只是闭口不说话,用不耐烦再等待的目光牢牢地盯住我。我发现,近来她对我满不在乎的态度到了难于置信的地步,我向她鞠躬致意,她理都不理,——简直就视若无睹。

“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将军以温和的责怪口气发话了,“请容许我告诉您一件古怪的、极其古怪的……简而言之,您的行为对于我以及我的家属……总而言之,是极为古怪的……”

“唉!不是这意思,”德·格里恼火又轻蔑地打断将军的话头。(毫无疑问,完全是他在操纵一切!)“亲爱的先生,我们可爱的将军错了,他这样说不对,(接下去我用俄语记述他的话)不过他是想对您说,……也就是想先给您递个话儿,或者,最好说是恳求您,不要坑害他,——是的,不要坑害他!我要说的正是这句话……”

“怎么坑害?怎么个坑害法?”我打断他。

“对不起,您不是在担任那个老太婆,那个可怜又可怕的老太婆的向导,或者,你们是怎么叫法的?”德·格里自己搞糊涂了,“她会输钱的,她会输个精光!她怎么赌钱,您自己见过的,您亲眼目睹的!她要是一开始输钱,由于脾气固执,由于恼火,她会不离开赌台,一直赌下去,一直赌下去,在这种情况下,永远也捞不回本钱,到那时就……到那时就……”

“到那时,”将军接过话茬说,“您可就把我们全家坑害了!我和我的一家,我们是她的遗产继承人,她没有更近的亲属了。我对您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的事情给破坏了,完全给破坏了。您自己多少也知道……如果她输掉一大笔钱,或者甚至输掉全部家产(啊,天哪!),那时候我的孩子们,他们怎么办?”将军回头看了看德·格里,“我怎么办!”他看了勃朗希小姐一眼,她轻蔑地扭过脸去。“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吧!……”

“怎么救呀,将军,请您说说,我能做什么……我在这里面起什么作用?”

“您拒绝她,拒绝,甩开她!……”

“她会另外找人的!”我大声说道。

“不是这意思,不是这意思,”德·格里再一次插进来,“真见鬼!不,不要离开,但是您至少要劝她,说服她,引导她……喏,说到底,就是不要让她输得太多,把她引到其他活动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