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第2/3页)

我想,如果爱丽丝真的失去了过去十年的所有记忆,那她应该不记得那天的事了,也不记得麦迪逊刚出生的样子。她不会记得我们那次在病房里分享着一罐花街(2)巧克力,儿科医生正好走进来查看麦迪逊的情况。只见他娴熟地用一只手托着宝宝,将她的身子翻来翻去,就像篮球运动员在转球一样。爱丽丝和尼克不由得齐声说道:“小心!”我们都笑了,儿科医生微笑着说:“你们女儿的身体状况得到了满分中的满分,A+。”我们都鼓起掌来,庆祝麦迪逊得到了她人生中的第一个好成绩。而他则用白色的毯子将宝宝的身子重新包好,就像打包炸鱼薯条一样,包裹得干净利落,然后将宝宝隆重地展示给爱丽丝看。

爱丽丝在这十年里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就在我开始琢磨这些往事的时候,我找到了她的病房号。我在门口看了一眼,发现她在第一个用帘子隔出来的小房间,背靠在枕头上,直直地盯着前方,双手搭在腿上。她周身全无色彩,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病号服,背后靠着一个白枕头,头上裹着白色的纱布绷带,就连她的脸色也是一片惨白。看到她如此安静,感觉很奇怪;爱丽丝一向是雷厉风行的类型。平时她总是在忙着发短信,晃动车钥匙,抓住孩子的胳膊,在他们的耳边说一些严厉的话。总之就是没完没了地忙,忙,忙。

(十年前,她还不是这个样子。她和尼克每个星期天的早上都会睡懒觉,一直睡到中午。“他们怎么抽得出时间装修那么大的房子!”我和妈妈以及弗兰妮就像大妈一样啰唆道。)

她一开始没有看见我。当我走向她时,她眨巴着眼睛。这双眼睛在她苍白的面庞上显得又大又蓝;但是,更重要的是,她看我的眼神和平常不同,但是又似曾相识,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只不过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你回来了。

霍奇斯医生,你想不想知道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她说:“噢,丽碧,你出什么事了?”

我跟你说过,它对我有影响。

不过或许只是因为脸上有皱纹的缘故。

爱丽丝终于被转移到了一间病房,还领到了病号服和电视遥控器,床边配备了一个白色的五斗橱。一位推小车的女士给她送来了一杯淡茶和四块小巧玲珑的三角形火腿奶酪三明治。之前那位护士说得没错,吃了东西之后,她感觉好些了,只不过茶和三明治完全填补不了她记忆中的巨大缺口。

当她在电话里听到伊丽莎白的声音时,她想到了自己十九岁环游欧洲时,每每给家里打电话,听到的就是这样的声音。那次旅行对她来说是一场灾难,她假装自己的个性发生了改变——变成了爱冒险的外向型性格,喜欢整天一个人探索教堂和废墟,晚上在布里斯班的青年旅馆里与醉酒的男孩说话——但是其实,她很想家,很寂寞,常常会觉得无聊,搞不清楚列车时刻表。在地球另一边的陌生电话亭里,每每听到伊丽莎白响亮而清晰的声音,爱丽丝总会因为宽慰而感到膝下一软,她将额头贴在玻璃上,心里想着,这就对了,我是一个真实的人。

“我姐姐马上就过来。”她挂掉电话后,对护士说,仿佛是要证明自己是一个规矩的人,有家庭,也有自己认得出的家人。

只不过,伊丽莎白一开始走向她时,她其实没有认出伊丽莎白。她依稀觉得,这个身穿奶油色西装、戴着眼镜、留着披肩发的女人应该是来做行政工作的医院管理者,但是后来,这个女人昂首挺胸的姿态、“我要把你打垮”的气势,以及某种独特的气质暴露了她的身份。

爱丽丝吓了一跳,因为伊丽莎白仿佛一夜之间增重了许多。她一直拥有强健而柔韧的运动员体魄,因为她经常赛艇、慢跑,忙于各种健身运动。现在她不胖,但是肯定比以前更壮、更柔软、更丰满了;可以说是以前的膨化版,就像一个充气游泳池玩具被人吹大了一样。爱丽丝想,她应该不喜欢这样。伊丽莎白对含脂食物的忌惮已经到了可笑的程度,她不敢吃奶油水果蛋白饼,仿佛它是可卡因。有个周末,尼克、爱丽丝和伊丽莎白一起外出度假,伊丽莎白在早餐餐桌上花了很长时间来研究酸奶包装盒上的营养信息表,她严正警告他们:“你们喝酸奶必须非常小心。”后来,尼克和爱丽丝每次喝酸奶时,其中一个人就会大喊:“小心!”

当她走近时,爱丽丝床位上方的明亮灯光照亮了她的脸,爱丽丝看到,伊丽莎白的嘴边和眼角有着细小的、蛛丝般的皱纹。虽然戴着雅致的眼镜,但是也难以掩藏这一点。伊丽莎白和爱丽丝一样,生着淡蓝色的大眼睛和深色的睫毛,这是从她们的父亲那里遗传来的;这双眼睛总是会引起赞美,但是现在,它们似乎变小了,变淡了,仿佛颜色渐渐被洗掉了。

这双褪色的眼睛似乎受了瘀伤,显露出了疲态。就好像伊丽莎白刚刚跟人打了架,本来赢得了,但是却被狠狠地揍了一顿。

爱丽丝感到一阵担忧,肯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但是,当爱丽丝问起时,伊丽莎白却说:“这是什么话?什么叫我出什么事了?”她说起话来如此敏捷,如此精神饱满,以至于爱丽丝怀疑起自己来。

伊丽莎白拉出一把塑料椅,坐了下来。爱丽丝注意到,伊丽莎白的裙子紧贴在身上,显出了小肚子,于是赶紧移开了视线,这让她想哭。

伊丽莎白说:“住院的人是你。问题应该是,你出什么事了?”

爱丽丝感觉自己又变回了绝望无助、感情无法自已的爱丽丝。“我觉得太诡异了,就像一场梦。我显然是在健身房里摔倒了。我竟然会去健身房!我知道!简·特纳说,我是在上什么‘星期五的舞步课’。”她现在可以毫无顾虑地说傻话了,因为保持理智的任务交给了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看着爱丽丝,眼里透出深深的恐惧和担忧,这让爱丽丝感觉到自己脸上的傻笑慢慢消失了。

她伸手拿起床边五斗橱上的照片,递给伊丽莎白,用客气的口吻小声说:“他们是不是我的……”她一生从未感到如此难堪,“他们是不是我的孩子?”

伊丽莎白接过照片,看了一眼,脸上掠过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复杂表情,这种表情消失了。

她小心地微笑着,说道:“是的,爱丽丝。”

爱丽丝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们。”

她听到伊丽莎白也深吸了一口气。“这只是暂时的,我敢肯定。你可能只是需要休息,放松,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