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伊丽莎白给霍奇斯医生的家庭作业

在下午茶休息时间,我给本打了个电话,他说,他刚从学校接到了孩子们,正开车带他们去上游泳课。本的电话那边声音很嘈杂,感觉不止有三个小孩,而是有二十个小孩在不停地唧唧喳喳。他说,他被告知一堂游泳课也不能缺席。因为奥丽薇亚刚变成了鳄鱼或是鸭嘴兽或是别的什么动物。我听见奥丽薇亚咯咯直笑,喊道:“是海豚啦,土包子,笨死了。”我还听见汤姆说话的声音,他和本应该都坐在前排。汤姆带着机械的口吻说:“你现在超过时速限制五公里,现在超过时速限制四公里,现在低于时速限制两公里。”

本听起来声音紧张,但是很快活。这几周我还从来没有听过他的声音如此快活。像开车接孩子去上游泳课这种任务,爱丽丝一般会很放心地托付给我们。我知道,本应该对自己担负着这一使命而感到欢欣鼓舞。我估计,在等红绿灯的时候,别人看到他,都会以为这是一个标准的好爸爸,正带着三个孩子开车兜风(只不过他可能比一般做父亲的身体更壮实,毛发更浓密一点)。

如果这件事情想太多,我就觉得很难过,所以还是不多想了。

本告诉我,汤姆刚用手机和爱丽丝通了电话。爱丽丝完全没提自己在健身房摔倒的事情,用汤姆的话说就是:“妈妈和平常差不多,就是脾气比以前坏了10%到15%。”估计这孩子现在在学校学习百分率吧。

奇怪的是,我之前完全没有想过要给爱丽丝打电话,于是马上拨打了她的手机号。

她接电话的时候,声音很奇怪,我甚至都没能认出来,还以为是护士接的电话。我说:“噢,不好意思,我想找的是爱丽丝·洛夫。”这时候,我才意识到,电话那头正是爱丽丝,她已经泣不成声:“噢,丽碧(Libby,伊丽莎白的昵称),谢天谢地,还好是你!”听她的声音,感觉她的情绪非常糟糕,真的很歇斯底里,她不停地念叨着一张照片、一些恐龙贴纸,还有一件红色的连衣裙。她说那件连衣裙她肯定穿不下,但是真的很漂亮。她还说,她在健身房里醉得一塌糊涂,她不知道为什么尼克在葡萄牙,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怀孕。她觉得现在是1998年,但是别人都说现在是2008年。我着实被吓到了。我都不记得上一次看到或者听到爱丽丝哭(或者叫我的小名),是在什么时候了。虽然这一年里,她有很多值得大哭一场的伤心事,但是她未曾在我的面前哭过。最近我们俩说起话来都客气得要命,两个人的口气都冷淡得很。

老实说,能听见爱丽丝哭,我心里感觉很好。因为这样感觉才真实。她已经有很长时间不需要我了。而被她需要,曾经是我人格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一直将自己视为爱丽丝的大姐姐,以保护她不受外界伤害为使命。(霍奇斯医生,我应该多存点钱来做精神分析。)

于是我告诉她,不要担心,我马上就会赶过去,我们会把所有的事情理清楚。然后,我径直回到讲台上,向学员们宣布,我家里出了急事,得先走了,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的得力助手莱拉处理。我看了看莱拉的反应,发现她满脸通红,容光焕发,如同临危受命一般严肃。所以我可以放心地走了。

当然,医院肯定是在皇家北岸医院。

每次开车进入这家医院的停车场,我总觉得自己像是吞下了什么巨物。这个巨物的形状就像一支锚,它直接掉进我的喉咙,在我肚子的两侧展开。

还有一件事情:天空看起来总是如此浩渺,就像一具大空壳。为什么会这样?每次将车开入车库时,我总是得往上看,或许是因为我感觉自己渺小无用,或许这只跟简单的地理学常识有关,本来是上坡路,进入停车场以后就是下坡路了。

我来这里是为了爱丽丝。下车的时候,我这样提醒自己。

但是不管我往哪儿看,总是能从医院的病人脸上看到我和本的影子。这里是我们这种人出没的地方。霍奇斯医生,你要是有机会去那里的话,就留意一下我们。我们会在那里,在一个阳光明媚、冰冷刺骨的日子里,沿着小路拖着脚走回停车场,我就穿着平常那条不修身的嬉皮长裙,因为它不需要熨烫。我拉着本的手,让他领着我往前走,我则看着地上,反复地复述我的口头禅:“不要去想它。不要去想它。不要去想它。”你会看到我们站在前台填写表格,本站在我身后很近的地方,以画圈的方式揉按我的后腰。不知怎的,我感觉这些圆圈在维持我的呼吸,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就像通风机。我们会在那里,被一群满脸兴奋的人挤到电梯里面,这些人是一家子,他们满手捧着鲜花,他们家生了个女儿!真是大喜。我们俩都用手护着肚子,姿势完全相同,仿佛是在将彼此抱紧,以免那家人的欢乐伤害到我们。

有一次你告诉我,它对我不会有影响,但是霍奇斯医生,它对我有影响,真的有影响。

不要去想它。

当我行走在有回音的走廊上时(鞋跟噔噔作响,空气中弥漫着可怕的煮土豆味,霍奇斯医生,你可能知道这种气味,它充斥着你的嗅觉,将你往日去医院就诊的所有回忆统统唤醒),我没有顾忌过去上医院就诊的阴影,而是将心思集中在爱丽丝的身上,不知道她是否还以为现在是1998年,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将是什么样子。我唯一可以参照的一件事情是,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有一次,我在别人的二十一岁生日宴上醉得一塌糊涂。当时我站起来,给那个过生日的男孩情深意重地祝了很多酒。我以前都没有见过他。第二天,我把当天晚上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什么也想不起来,就连隐隐约约的记忆碎片都没有。显然,我说祝酒词的时候使用了“缺乏”这个词,这让我感到困扰,因为我觉得,我在神志清醒的状态下,还从来没有说出过那个词,我甚至都不能完全确定它是什么意思。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喝得像那样烂醉如泥。我是个中毒太深的控制狂,我可不想让别人一边跟我描述我所做过的事情,一边大笑。

如果我连失去两个小时的记忆都无法忍受,那么失去十年的记忆会是什么样子?

当我寻找爱丽丝的病房号时,我突然想起,麦迪逊出生的那天,我和妈妈、弗兰妮也像电梯里那家人一样,欣喜若狂地在另一家医院里寻找着爱丽丝的病房。我们当时在走廊里几乎跑了起来,碰巧看到尼克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走着,大家都尖叫道:“尼克!”他转过身来,一边等着我们追上去,一边在原地绕着圈子跑来跑去,然后像电影里的洛奇(1)那样,做了一个双拳出击的动作。弗兰妮深情地说:“他真逗!”那时候,我正在和一个高傲自大的城市规划师约会,听了她的话,我当即决定跟他分手,因为弗兰妮绝不会说他“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