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第3/4页)

谁要是在爱情上遭到波折,他心灵上引起的那种苦恼,就会使他把一切需要花费精力的事都当作可怕的负担。可是,法布利斯对自己说,如果他在老百姓中间得到声望,这种声望也许有一天会对他姑母和伯爵有用。他在处理事务中,渐渐学会了认识人类的邪恶,因此他对伯爵的尊敬每天都在增加。他决定讲道,他的消瘦的容颜和破旧的衣服给他造成了空前的成功。人们发现他的话里散发出深切忧郁的气息。这种气息加上他可爱的容貌,还有关于他在宫廷里享有莫大恩宠的种种传说,征服了每一个女人的心。她们说,他曾经是拿破仑军队中最英勇的军官之一。这个荒唐的传说很快就没有人怀疑了。人们都预先到他讲道的那些教堂里去占座位。穷人们早晨五点钟就去占了座位,做投机生意。

法布利斯得到这样大的成功,最后他终于产生一个想法:克里申齐侯爵夫人哪怕是出于好奇心,也很可能有一天来听他讲道的,这个想法完全改变了他的心境。入迷的听众们忽然发现他的才能一下子增长了一倍。当他情绪激动的时候,他竟敢用些叫最有经验的演说家都会战栗的、大胆的譬喻。有时候,他完全忘掉自己,在一瞬间受着热情的灵感支配,所有的听众都感动得淌眼泪。但是,他的aggrottato眼睛白白地在朝着讲坛的许许多多的脸中间寻找着,他找不到那张脸,如果那张脸出现,对他说来将是一件多么重要的大事。

“可是,如果我真的得到这个幸福,”他心里说,“即使不昏过去,也会一下子怔住。”为了避免后面这种难堪的局面,他写了一种亲切而热情的祈祷文,一直放在讲坛上的一个凳子上。他打算,万一侯爵夫人出现,使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他就念这篇东西。

有一天,他从侯爵的那些被他收买了的仆人那里知道,已经吩咐把大戏院里Casa Crescenzi的包厢收拾干净,第二天要用。一年以来,侯爵夫人没有上过戏院,她为了一个男高音才打破了这个习惯。这个男高音引起了狂热的赞赏,而且使剧场里天天晚上满座。法布利斯头一个感觉是极端的快乐。“我终于能够整整看她一晚上了!据说她脸色很苍白。”他竭力想象着,既然由于内心苦恼,她那张可爱的脸已经不像从前那么红润了,那么它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的朋友路多维克虽然对主人的这种做法感到非常惊讶,管它叫作瞎胡闹,但是仍旧费了很大的事,在第四层上找了一个包厢,几乎正对着侯爵夫人的包厢。法布利斯想到一个主意:“我希望能够引得她想来听讲道,我要拣一个非常小的教堂,好把她看得很清楚。”法布利斯平常总是在三点钟讲道。侯爵夫人要上戏院的这天,他一早就让人宣布,他因为有一桩公务,需要整天留在大主教府内,所以他破例改在晚上八点半,在圣母往见会的小教堂讲道。这座小教堂正对着克里申齐府侧面的一排房子。路多维克替他送了许许多多蜡烛给圣母往见会的修女,请她们把教堂点得亮堂堂的。他要了整整一营的掷弹兵,为了防止盗窃,在每一个神殿前面都布置一个枪上上了刺刀的卫兵。

通告说八点半才讲道,可是两点钟教堂里就满了。那条耸立着克里申齐府这座华贵建筑的幽静街道上,我们不难想象,有多么热闹。法布利斯预先让人宣布,为了向慈悲的圣母表示敬意,他要讲的是,一个心灵高尚的人对一个不幸的,哪怕是有罪的人,所应有的慈悲心。

法布利斯尽可能仔细地化了装,在戏院门刚打开,里面一盏灯也还没有点亮的时候就到了包厢里。戏在八点钟左右上演,几分钟以后他感到的那种快乐,凡是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没法想象的。他看见克里申齐府的包厢门打开,过了一会儿侯爵夫人出现了。从她给他扇子那一天以来,他还没有像这样清楚地见过她。法布利斯相信自己会快乐得喘不过气来,他感到心跳得那么不正常,以至于他对自己说:“也许我要死了!就这样结束我如此悲惨的一生是多么美妙啊!也许我要倒在这个包厢里了。那些聚集在圣母往见会教堂里的信徒们白白地等我了,明天他们会听说,未来的大主教忘了自己的身份,居然到歌剧院的包厢去,而且还打扮成仆人,穿着一件号衣!我的名誉全完啦!可是我的名誉对我又有什么用呢!”

然而到了八点三刻,法布利斯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他离开第四层的包厢,好不容易才步行到他换衣服的地方,脱去他那身有点像号衣的服装,穿上一件比较合适的衣服。到了九点钟他才到达圣母往见会,他是那么苍白和衰弱,以至于教堂里纷纷传说,副大主教先生当天晚上不能讲道了。他躲避在修女们的内会客室里,我们可以想象到她们隔着栅栏怎样关切地照应他。这些女人话说得很多,法布利斯要求让他一个人待一会儿,然后他匆匆向讲坛走去。他的一个助手三点钟左右告诉他,圣母往见会的教堂完全满了,不过都是些下层阶级的人,他们显然是被灯火辉煌的场面吸引来的。他走上讲坛,发现座位上坐的都是上流社会的年轻人和最有声望的人物,真是喜出望外。

开始讲道以前,他先说了几句道歉话,人们压低嗓门发出赞赏声,表示欢迎。接着他对不幸的人做了热情的描绘,他说,为了很好地向慈悲的圣母表示敬意,应该对不幸的人慈悲,况且圣母自己在世上也受过那么大的苦。讲道的人非常激动,有几次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很低,坐在这个小教堂的各个角落的人仅仅勉强可以听见。在所有女人和不少男人的眼中,他本人就像个应该蒙受慈悲对待的不幸的人,因为他的脸色苍白极了。他说过那几句道歉话作为讲道的开场白以后,没有几分钟,人们就发现他的心境和往常不一样。他们发现这天晚上他的忧郁比平常更深切,更感人。有一次,他们看见他含着泪水,立刻在听众中间升起一片呜咽声,而且是那么响,以至于讲道完全被打断了。

他的讲道头一次被打断以后,接着又被打断了十来次。有的人发出赞叹的叫声,有的人放声大哭。随时随刻都可以听见这样的叫喊:“啊!圣母!”“啊!伟大的天主!”这群上流社会的人士普遍压抑不住他们的情绪,竟没有一个人感到大声叫嚷是可耻的,同时那些像着魔似的大喊大叫的人,在他们周围的人看来,也一点不显得可笑。

法布利斯按照习惯,讲到一半时间休息,休息的时候有人告诉他,戏院里简直连一个人都不剩了,只看见一位夫人还在包厢里,就是那位克里申齐侯爵夫人。在休息时,教堂里突然响起一片很大的闹声,原来是信徒们在表决替副大主教先生立一座雕像。在他讲下半部分的时候,获得的成功是那么惊人,那么世俗气,听众再不是情不自禁地表示悔罪,而是发出赞美的叫声,这完全是对天主不敬的行为,因此他认为在离开讲坛以前不得不向听众们说几句类似责备的话。于是所有的人走出去的时候,举动都规矩得少见。一到了街上,所有的人开始疯狂地鼓掌,叫喊:“Evviva del Dong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