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3/5页)

“无论如何,关在监狱里,却不得不说服自己来感到悲伤,这总是件天大的怪事!说真的,我重新回到我刚才的假设上,说不定我有伟大的性格呢。”

法布利斯的沉思被要塞的木匠打断了。他来量窗子的尺寸,准备装斜窗板。这间牢房还是第一次使用,忘了完成这个重要的部分。

“这么说,”法布利斯心里说,“我要看不到那片美丽的景致了。”他想用这个损失来使自己悲伤。

“可是,怎么!”他忽然对着木匠嚷起来,“我再也看不见这些好看的鸟儿了吗?”

“啊!小姐的鸟儿!她真喜爱那些鸟啊!”那个人和颜悦色地说,“它们也要像其余一切那样,被遮掉,挡住,从眼前消失了。”木匠和看守们一样,也是绝对禁止和犯人说话的,但是他可怜犯人年轻。他告诉法布利斯,这种巨大的斜窗板装在两扇窗子的窗台上,越往上离墙越远,只让犯人们看见天空。“这是为了教训犯人,”他说,“好让他们的心灵中增加一种有益的悲伤和悔过自新的愿望。将军还想出个主意,”他又说,“把犯人们的窗子上的玻璃除掉,换上油纸。”

法布利斯很喜欢这番谈话中的挖苦口吻。这种口吻在意大利是罕见的。

“我很想有只鸟儿解解闷,我爱鸟爱得发疯。您替我向克莱莉娅·康梯小姐的侍女买一只吧。”

“怎么,您认识她?”木匠叫起来,“您把她的名字叫得这么顺口!”

“有谁没有听说过如此出名的一位美人儿呢?不过,我曾经有幸在宫廷里碰到她好几次。”

“可怜的小姐在这里真闷透了,”木匠又说,“她在这儿和她的鸟儿一起消磨时光。今天早上,她刚派人买来几盆美丽的橙子树,吩咐放在您窗子下面的塔楼门口。要不是有檐板,您就可以看见。”回答的这番话,有几句对法布利斯说来,非常珍贵,他很客气地给了木匠一些钱。

“我一下子做了两件错事,”木匠对他说,“我跟阁下说了话,还拿了钱。后天,我来装窗板的时候,口袋里带一只鸟,如果有人跟我一起来,我就假装让它逃出来。如果办得到,我还会给您带一本日课来。您现在不能做祷告,一定很痛苦。”

“这么说,”法布利斯在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对自己说,“这些鸟是她的,可是,再过两天我就要看不到它们了!”一想到这一点,他的眼睛就蒙上了一层忧郁的色彩。不过,使他高兴得无法形容的是,在他等了那么久,望了那么许多次以后,克莱莉娅终于在将近中午的时候来照料她的小鸟了。法布利斯屏住气,一动不动。他站在窗子的粗栅栏前面,紧紧地贴在栅栏上。他发现她没有抬起眼睛来看他,不过她的动作显得有点拘束,就像觉出有人在看她似的。前一天晚上,在宪兵把犯人从警卫室里带出来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姑娘看见犯人嘴角上浮着一丝那么高雅的微笑,如今她再也忘不掉这个微笑了,即使她想要忘掉,也办不到。

她走近鸟房的窗口,虽然看起来是在聚精会神地做事,可是她还是很明显地脸红了。法布利斯紧贴在窗子的铁栅栏上,他的头一个念头是:干一件孩子气的事,用手敲敲铁栅栏,这样就可以发出轻微的响声。接着,他又觉得单单这种毫无礼貌的想法就非常可怕。“要是她打发她的侍女来照料一个星期的鸟儿,那才活该我倒霉呢。”像这样慎重的想法,他在那不勒斯或者诺瓦腊的时候是决不会有的。

他的眼睛热切地盯着她看。“可以肯定,”他心里说,“她就要走了,甚至连我这可怜的窗子都不屑看一眼,可是窗子就在她面前啊。”然而,法布利斯的地势比较高,他看得清清楚楚,克莱莉娅从屋子靠里面的一头转回来的时候,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偷偷地往上瞟他。法布利斯认为,这就足以使他有权利向她行礼了。“这儿不是只有我们两人吗?”他为了使自己有勇气行礼而对自己说。一见他行礼,年轻的姑娘立刻站住不动,垂下了眼帘。接着法布利斯看见她的眼睛又慢慢抬起来,显然她是在尽力克制自己,用一种极严肃,极疏远的姿势向犯人行了一个礼。但是她却掩饰不住眼睛里的表情。也许她自己并不知道,她的眼睛在这一刹那里,流露出了极强烈的怜悯。法布利斯注意到,她脸红得那么厉害,甚至那玫瑰般的颜色迅速地蔓延到她的肩头。由于天气热,她一到鸟房,就把一条黑纱披肩从肩头上取了下来。法布利斯回敬的那种情不自禁的眼光,使年轻姑娘越发窘了。“那个可怜的女人要是能够像我这样看见他,哪怕只看见一刹那,”她想起公爵夫人,于是心里说,“她会多么快乐啊!”

法布利斯还存着一点小小的希望,想在她离开的时候再向她行一次礼。但是,克莱莉娅为了避免又一次的应酬,巧妙地逐步撤退,从一个鸟笼到一个鸟笼,好像离门口最近的那些鸟应该放在最后照料似的。她终于从门口出去了。法布利斯呆呆地望着她出去的那扇门。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从这一刻起,他唯一的心思,就是想知道怎样才能够继续看到她,哪怕是在朝着要塞司令官邸的窗子上装了那个可恨的窗板以后。

前一天晚上,在他临睡前曾经做了一件又长又乏味的事,把他手头上大部分的金币分别藏在木板房间的几个老鼠洞里。“今天晚上应该把我的表藏起来。我不是听人说过,只要有耐心和一根刻出缺口的发条,就可以锯断木头,甚至锯断铁吗?因此,我可以锯开那个窗板。”藏表这件工作整整花了两个钟头的时间,但是他并不觉得长。他考虑着达到他的目的的各种不同的方法,以及自己在木工这一方面的知识。“如果我懂得怎样做,”他对自己说,“我就可以从橡木的窗板上,靠窗台的那一部分,四四方方地锯下一块,随时可以安上或者取下。我要把我的全部所有都送给格里罗,让他假装没有看见我这个小小的机关。”现在,法布利斯的全部幸福就决定于能不能完成这桩工作了;除此以外,他别的什么也不想。“只要能看见她,我就幸福了……不,”他对自己说,“也应该让她看到我在看她。”整整一夜,他脑子里充满着木工方面的设计,至于帕尔马宫廷啦,亲王的震怒啦,等等,也许他连一次也没有想过。我们应该承认,他也没有想到公爵夫人势所难免的痛苦。他迫不及待地等着第二天到来。可是那个木匠却没有再出现,显然他是被监狱里看作自由党人了。他们小心地另外派来一个相貌狰狞的木匠。法布利斯想了些好听的话笼络他,可是他什么也不回答,只是恶狠狠地咕噜一声,使人感到凶多吉少。公爵夫人进行了许多活动,想和法布利斯通消息,其中有好几次都被拉维尔西侯爵夫人的许多密探发觉。侯爵夫人每天都在警告、威吓法比奥·康梯将军,并且激发他的虚荣心。在底层百柱大厅里值班的六名士兵,每隔八小时换一次班。另外,走廊上的那三道铁门,要塞司令都分别派了看守轮班守住。唯一能见到犯人的可怜的格里罗,一个星期只准离开法尔耐斯塔一趟,他对这件事大为不满。他让法布利斯觉出他心里不痛快,法布利斯却很聪明,仅仅用下面这句话回答他:“多买上些阿斯提的奈比欧,我的朋友。”并且给了他一些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