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因此,公爵夫人和首相虽然对犯人无比忠诚,可是能为他做的事却很少很少。亲王怒不可遏,宫廷内外的人都对法布利斯有反感,看到他遭到不幸,感到很高兴。他过去太幸运了。公爵夫人尽管大把大把地把钱往外扔,在对要塞的围攻中,还是不能推进一步。拉维尔西侯爵夫人或者黎斯卡拉骑士,没有一天不向法比奥·康梯将军提出新的建议。他生性软弱,所以他们在支持他。

我们前面已经说过,法布利斯在入狱的那天,先被带到要塞司令官邸。这是一所美丽小巧的房屋,上个世纪由万维台里设计修建,坐落在巨大的圆形塔楼的平台上,离地面一百八十尺。这所小官邸像驼峰似的孤立在大塔楼的背上。法布利斯从窗口望出去,看见了田野和遥远的阿尔卑斯山脉。他顺着在要塞脚下流过的帕尔马河望去,水流湍急的帕尔马河在离城四法里的地方,向右转了一个弯,一直注入波河。在绿油油的田野中间,波河看上去仿佛是一连串巨大的白斑。在这条河左岸的远处,他看见一道巨大的屏障,那是横亘意大利北部的阿尔卑斯山脉,每一个峰顶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使他心里充满了喜悦。山峰上一年到头,甚至在当时八月里,也覆盖着白雪,给在这炎热的田野里的人带来了凉爽的回忆。峰顶的景物纤毫无遗地尽收眼底,其实它们离着帕尔马要塞有三十法里路呢。从漂亮的要塞司令官邸看见的这片如此辽阔的景致,被法尔耐斯塔挡住了南面的一个角落。法尔耐斯塔里,正在急急忙忙给法布利斯准备一个房间。这第二座塔楼在大塔楼的平台上,读者也许还记得,是专为一位王太子修建起来的,这位王太子和泰西的儿子希波利特大不相同,年轻的后母向他献殷勤,他丝毫没有拒绝。王妃在几个小时之内就死了;十七年以后,王太子在他父亲死后,登上宝座的时候才恢复自由。法布利斯在三刻钟以后被人带上这座法尔耐斯塔,它的外形非常难看,比大塔楼的平台高五十尺,装着许多避雷针。那位对妻子不满的亲王派人造了这座从四面八方都能看见的监狱,可是他却有个古怪的念头,要他的臣民相信它在许多年以前就已经存在了;也就是为了这个缘故,他给它起了“法尔耐斯塔”这个名称。建造塔楼的事是禁止谈论的,但是在修造这座五角形的建筑的时候,不论在帕尔马城里,还是在附近的平原上,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石工们在一块一块砌石头。为了证明它是古老的,在入口的那扇两尺宽四尺高的门上还装了一块庄严的浅浮雕,刻着名将亚历山大·法尔耐斯迫使亨利四世从巴黎撤退的情景。这座地位如此显眼的法尔耐斯塔,有一间长宽至少各有四十尺的底层大厅,里面满是柱子,柱子又粗又矮,因为这间大得异乎寻常的屋子只有十五尺高。它被用作警卫室,正中央有一座绕着一根柱子往上转的楼梯。这是一座铁制的小楼梯,非常轻巧,只有两尺宽,镂着花纹。法布利斯从这座给押送他的看守们压得直晃悠的楼梯走上去,走到了富丽堂皇的二楼,整个楼面隔成几间二十多尺高的宽大房间。从前,这几间房间陈设得极尽奢侈,年轻的太子在里面度过了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十七个年头。在这套房间的一头,看守们让新犯人看了看一间华丽的小教堂。四壁和圆顶全部是用黑大理石铺的。柱子也是黑色的,气势宏伟而又相称,沿着黑墙一根根排列着,但是又不和墙接触。墙上装饰着许多巨大的白大理石雕成的头骨,雕工精美,每个头骨下面还有两根交叉着的骨头。“这准是因为恨透了,可是又杀不得,才想出的花样,”法布利斯心里说,“把这些东西让我看,究竟是什么意思!”

一座十分轻巧的镂花铁楼梯,也是盘在一根柱子上,通往这座监狱的三楼。一年来,法比奥·康梯将军在三楼这几间高十五尺左右的房间里,显出了他的天才。首先,在他的指示下,这几间从前是王子的仆人们住的、比圆形大塔楼的石板平台高三十多尺的房间的窗口,都装上了结实的铁栅。到这些每间有两扇窗子的房间去,要走过一条在房子中央的、阴暗的走廊。在这条非常狭窄的走廊里,法布利斯注意到一连有三道铁栅栏门,铁栅很粗,高得碰到拱形屋顶。也就是靠了这一切匠心独具的平面图、断面图和正面图,将军才在过去的两年中,每个星期可以去晋见他的主子一次。一个阴谋分子关在这样的房间里,是没法向舆论界控诉自己受到非人道的待遇的,然而他既不能够和世界上任何人通消息,也不能够有任何动作而不让人听见。将军吩咐在每间房间里放上一些又厚又长的大橡木板,样子像一张张三尺高的长凳,这是他最主要的发明,单凭这个他就有资格当警务大臣。在这些长凳上,他叫人造了一间回声很大的木板小屋,高十尺,只有朝窗子的那一面贴着墙。其余三面,在监狱原有的用巨大石块砌成的墙和小屋的板壁中间,留下一条四尺宽的小过道。板壁是用四块双层的胡桃木板、橡木板和松木板合成的,用铁螺丝钉和无数钉子牢牢地钉在一起。

这些房间是一年以前修建的,法布利斯被押进去的一间是法比奥·康梯将军的杰作,有着“消极服从”这个好听的名称。法布利斯跑到窗口,从两扇装着栅栏的窗子望出去,景色非常美丽。只有西北方向一小块地方被漂亮的要塞司令官邸的、有栏杆的房顶挡住。要塞司令官邸只有三层,底层用作职员们的办公室。法布利斯的眼睛首先让三层楼上的一扇窗子吸引住了,那里有许多种类不同的鸟儿,养在精致的笼子里。看守们在周围忙碌,法布利斯却听着鸟儿歌唱,看着它们向那最后的一抹夕晖告别,感到很有趣。鸟房的那扇窗子离他的一扇窗子只有二十五尺远,而且低五六尺,因此他是从上往下在看那些鸟儿。

那天正好有月亮。法布利斯走进牢房的时候,月亮正庄严地从右边地平线升起来,悬在特雷维佐附近的阿尔卑斯山脉的上空。这时候不过晚上八点半钟,在西边,地平线的另一端,一片橘红色的灿烂的晚霞,清楚地勾勒出维佐山和阿尔卑斯山脉另外一些高峰的轮廓,那些高峰连绵不断,从尼斯一直伸展到瑟尼山和都灵。法布利斯被这宏伟的美景感动了,迷住了,完全没有想到他的不幸。“克莱莉娅·康梯原来生活在这样一个美妙的天地里!她天性抑郁、严肃,一定比别人更能领略这片景色。在这儿简直跟在离帕尔马一百法里以外的荒山里一样。”法布利斯在窗前欣赏着这片激动着他的心灵的景致,也常常把他的视线停留在漂亮的要塞司令官邸上,过了两个多钟头,他忽然叫了起来:“难道这就是监狱吗?这就是我过去那么害怕的地方吗?”我们的主人公非但没有看到到处都有烦恼,都有理由悲伤,反而让在监狱里得到的乐趣给迷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