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2/9页)

和老师初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已经是大人了啊……马缔有些不解,但转念一想,那时候的自己确实连一杯啤酒都倒不好。

刚调到辞典编辑部的时候,对工作流程一无所知,跟同事相处也不顺利,那时的心情如同蒙着眼睛走在迷宫中一般。

而现在,《大渡海》编纂工作几乎由马缔独挑大梁。指挥总数超过五十人的兼职学生,连日跟广告宣传部及营业部开会,同时不停地修正校样,有时还要指导部下岸边的工作,俨然与生俱来的辞典专家。

“能力未及之处还很多。”

马缔羞涩起来,连忙喝了口刚端上的热茶。松本老师在词例收集卡的角落写下“瀑布汗?”几个字。电视里正好在播《突然流汗——揭开自律神经之谜》的特别节目,回答街头随访的男女老少中,有一对女高中生:“哦,莫名其妙地出汗?有过有过!”“突然就一身狂汗啊!”“嗯,简直是瀑布汗!”老师听到就立刻记录下来。

不对啦,老师,女高中生说的“瀑布汗”,恐怕并非自律神经的问题,而是因为今年夏天的酷暑吧。而且这个词,应该是朋友间使用的流行语,没必要记录的。虽然很想这么说,但看到老师一脸认真,马缔把话咽了下去。

年糕乌冬和山药泥荞麦面端上了桌,老师这才停笔。

“目前进展顺利吗?”

“是的,按照计划,明年春天就能出版了。”

马缔和松本老师一边啜着乌冬和荞麦面,一边交谈。

“真叫人好等啊!”松本老师用木勺子舀起山药泥,微笑着说,“不过,辞典完成之后才是重头戏。为了进一步提高辞典的精准度,出版后仍要努力收集词例,为修订、改版做好准备。”

日本最大型的辞典乃是《日本国语大辞典》,在初版发行后时隔二十四年才推出第二版,收录的词条数量也由四十五万增至五十万。编辑和执笔者灵活应对如生物般不断变化的词汇,毫不松懈地搜集,锲而不舍地精心打造出这部辞典。第二版正是这番努力的最佳佐证。

“我会铭记于心。”

马缔嘴里咬着年糕,一本正经地点头。年糕顺着嘴唇耷拉下来,像白色的舌头一样摇曳着,黏到了下巴。真烫!

松本老师和往常一样,就连吃饭的时候都满脑子只想着辞典。老师的视线投向远方,若有所思地说:

“马缔,想必你也知道,在国外,国语辞典,比如《牛津英语大辞典》和《康熙字典》,多是由皇室设立的大学或在当权者的主导下编纂而成。也就是说,编辞典由国家投入经费。”

“对为经费不足而挣扎的我们来说,真是令人羡慕。”

“的确。你知道为什么国家要投入经费编辞典吗?”

马缔停下夹乌冬的手,回答:

“因为编纂国语辞典有关国家威信,对吧?语言文字是民族身份认同的关键,为了巩固国家,必须在某种程度上统一并支配语言。”

“正如你所说。反观日本,几乎没有在官方主导下编纂的辞典,”松本老师剩下一半荞麦面,搁下筷子,“日本近代辞典的滥觞是大槻文彦的《言海》。但就连这部辞典,政府也没有拨出一分一厘。大槻先生倾尽一生独自编纂,最后自费出版。如今,国语辞典也不由公共团体出资,而是各家出版社自行编纂。”

难道老师的意思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试着申请政府的补助金吗?马缔略带迟疑地说:

“因为政府和行政机关对于文化的敏感度比较迟钝吧。”

“我年轻那会儿也想过,如果资金能充裕一点儿就好了,”老师在桌上交错着双手,“然而,如今却觉得这样反而值得庆幸。”

“此话怎讲?”

“一旦政府投入资金,就很可能干涉内容。再者,因为关系到国家的威信,语言文字便可能沦为巩固权威和统治的道具,而非传达鲜活心情的手段了。词汇和承载词汇的辞典,常常处于个人与权力、内心自由和国家统治的危险夹缝中。”

一直以来,马缔忘我地投入到编纂工作中,从来没有考虑过辞典本身所拥有的政治影响力。

松本老师静静地说:

“所以,就算资金匮乏,也不依靠国家出资,而是由出版社、由作为个人的我和你,孜孜不倦地编纂辞典。我们应该为这样的现状感到自豪。我花在编纂辞典上的岁月,已经无法用‘半辈子’一词衡量,现在更是重新认识到了这点。”

“老师……”

“词汇,以及孕育词汇的心灵,和权威和权力无关,应该是自由的,也必须是自由的。我们要为所有希望自由航行于词汇这片大海的人,打造一艘船——这便是辞典《大渡海》。为了这个目标,我们继续奋斗下去吧!”

松本老师淡然地说着,但他话语中蕴含的热情,却仿佛波涛一般拍打在马缔的胸口。

吃完饭走到大路上,马缔硬把老师和手提包摁进了出租车。哪能让食欲不振的老师乘电车回家呢?然后,把出版社派发的稀有物品——出租车券塞到过意不去的老师手中。

“那就此告辞了,老师。下次也请多多指教。”

隔着车窗,松本老师满脸歉意地低头致意。目送出租车离开后,马缔返回了编辑部。面对《大渡海》的编纂工作,他心中又重新涌起了斗志和动力。

和松本老师交谈后,过了三天。

那天晴空万里,即便身在窗户几乎都被书架挡住的编辑部,也感到神清气爽。

马缔和往常一样,大清早就坐在办公桌前开始了工作,荒木突然跑了进来。

“马缔,大事不妙!”

荒木的手里抓着一大张纸——正是目前编辑部众人正在着手检查的四校稿。

看到荒木大惊失色的模样,马缔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而荒木不等马缔站稳便把纸摊开在桌子上。

“快看这里!”荒木指着以“ち”开头的词条那页,“漏掉了‘血潮’!”

“什么?!”

马缔用手指推了推滑落的眼镜,仔细查看校样。词条按照读音顺序排列,“致死遗传子”“千入”“知识”……如荒木所说,唯独不见“血潮”的踪影[28]。

“这的确是让人鲜血凝固的严重事态。”

“马缔,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啊!”

马缔一本正经地描述感想,却被荒木当作玩笑而受到责备。马缔感到自己脸上血色尽失,但还是重振精神,思考起善后对策。

“这已经是四校了,必须调整行数,无论如何也要把‘血潮’这个词条放进去。”

荒木苦着一张脸点了点头。

“也只能这么办了。但问题是,这都已经到四校了,为什么没人注意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