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贝儿(第3/4页)

“我们城里缺乏兽医的正确监督,因此有许多病流行。常常听人说,人们是由于喝牛奶得病的,从马和牛那里传染来的病。实质上,对家畜的健康应像对人的健康一样重视才对。”

她重述了兽医的思想。而且现在对一切事情的见解,她都跟他一样了。显然,要是不依恋一个人,她就连一年也活不下去;她在她家的厢房里找到了新的幸福。要是别人这样做,准会受到指责,不过对于奥莲卡,则谁也不会往坏里想,她生活里的一切大家都十分理解。他们两人关系中所起的变化,她和兽医都没对任何人讲,他们都极力隐瞒着。不过他们没有成功,因为奥莲卡无法保守秘密。每当他家里来了客人(他部队里的同事),她都要去给他们斟茶,或招待他们吃晚饭,并谈起牛瘟、家畜的结核病,以及城里的屠宰场等。而他呢,弄得非常尴尬。当客人走了之后,他就抓住她的手,生气地小声说:

“我已经求过你不要谈那些你不懂的事!我们兽医之间谈话时,请你不要插嘴。这真叫没趣!”

她诧异而又吃惊地望着他,问道:

“沃洛季奇卡,那我说什么呢?”

她含着眼泪搂住他,求他不要生气。

于是两人又感到很幸福。

可是这种幸福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兽医便跟随部队离开了她,永远离开了,因为部队调到了很远的地方,也许是西伯利亚吧。于是奥莲卡又成了孤单一人了。

现在她已经完全孤独了。父亲已去世,他的圈椅被扔在了阁楼里,缺少一条腿,满是灰尘。她瘦了,也变丑了,街上碰到的人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瞧着她,不再对她微笑了。显然,美好的年华已经过去,今非昔比了。现在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一种她不知道的生活。关于这种生活,最好还是不要去想。每天晚上,奥莲卡坐在台阶上,听得见“季沃里”的乐队奏乐,鞭炮噼啪响。不过这已不能引起她的任何思想了。她冷漠地看着自己的空院子,什么事情也不想,什么东西也不要,等黑夜到来,就上床睡觉,梦见的是自己的空院子。吃饭、喝茶也像是出于不得已似的。

最糟糕的是,她现在什么主见也没有了。她看得见周围的东西,也知道周围发生的一切,可就是对什么都不能形成自己的见解,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没有任何见解。这是多么可怕啊!比方,你看见一个瓶子放着,看见天在下雨,看见一个庄稼汉坐着马车过去,可是你就说不出那瓶子、那雨和那个庄稼汉为什么存在,它们有什么意义,甚至给你十个卢布,你也什么都说不出来。当初库金或普斯托瓦洛夫在的时候,和后来兽医在的时候,奥莲卡对一切事情都能解释,对随便什么事都能说出自己的见解,可如今她的脑子里和心里却空空如也,就像她那个空院子一样。生活变得如此可怕,如此痛苦,就像吃苦药一样。

城市慢慢地从四面八方扩展开来,原来的茨冈郊区现在已称为大街了,原来的“季沃里”游乐场和木材场也变成了一座座房子,组成了一条条胡同。时间过得真快啊!奥莲卡的房子变黑了,房顶生锈了,板棚也倾斜了,整个院子长满了杂草和带刺的荨麻。奥莲卡自己也老了,变丑了。夏天,她坐在门廊里,心里跟从前一样,空虚而又寂寞,有一种苦药的滋味。冬天,她坐在窗口,望着雪。春天来了,或者风儿送来教堂的钟声,往事的记忆会突然涌上心头,她的心甜蜜地紧缩起来,眼睛里注满泪水。不过这种情况也不过是一瞬间,过后心里又是一片空虚,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小黑猫克雷斯卡向她表示亲热,柔声地咪咪叫着。可是猫的这种温存并不能使奥莲卡感动。难道她要的是这个吗?她要的是能抓住她的整个身心、整个灵魂和理智的爱,能给她思想,能给她生活方向,能温暖她的渐渐地衰老的心的爱。她把黑猫克雷斯卡从裙子上抖落下来,懊丧地对它说:

“走开,走开!……别待在这儿!”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没有一点快乐,没有一点主见,厨娘玛芙拉说什么她都不反对。

炎热的七月的一天,临近傍晚,城里的牲口群刚从街上赶过去,院子里满天灰尘,像云雾一般。突然有人敲围墙的门,奥莲卡亲自去开门,一看马上愣住了:门外站着的是兽医斯米尔宁,他已头发斑白,一身便服。她突然想起了一切,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把头偎在他的胸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由于太激动,她竟没有注意他们后来是怎样走进房间里,怎样坐下来喝茶的。

“我的亲人!”她小声地说,高兴得全身发抖,“弗拉基米尔·普拉托内奇!上帝把你从哪里带来的呢?”

“我要在这里长期住下去了,”他说,“我一退休,就到这里来,打算试一试运气,自己谋生,过安定的生活。况且我的儿子也要上学了,他长大了。您知道吗?我已经与妻子和好了。”

“她在哪儿呢?”奥莲卡问道。

“她和儿子在旅店里,我这是出来找住处的。”

“主啊,我的老天爷,你们就住我的房子好了!这里不能住吗?主啊,我一个钱也不会收你们的,”奥莲卡急了,又哭起来,“你们住在这里,我搬到厢房去就行啦。我很高兴,主啊!”

第二天就把房顶油漆了,墙也刷白了。奥莲卡两手叉着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发号施令。她的脸又露出了昔日的笑容,她整个人又复活了,精神了,就像睡了很久,刚刚清醒过来一样。兽医的妻子来了,她是一个瘦瘦的、不漂亮的女人,留着短头发,带一种任性的表情。孩子萨沙也跟她来了,小男孩胖胖的,有一双明亮的蓝眼睛,两腮有两个酒窝,他个子很小,小得跟他的年龄不相称(他已经十岁了)。小男孩一走进院子,就去追赶小猫,立即响起了他那欢快的高兴的笑声。

“婶婶,这是您的猫吗?”他向奥莲卡问道,“等您的猫下了崽,请您送给我们一只吧,妈妈很怕耗子。”

奥莲卡跟他聊天,给他喝茶。她心里突然感到热乎乎的,甜蜜地收紧,仿佛这个小男孩就是她的亲生儿子。每当晚上,他坐在饭厅里复习功课时,她就带着柔情和怜悯瞧着他,低声地说:

“我的小宝贝,漂亮的小伙子……我的小乖乖,你多么聪明,多么白净。”

“‘海岛者,’他念道,‘是一块陆地,周围皆水也。’”

“海岛者,是一块陆地……”她跟着念。经过多年的沉默和思想空虚后,这是她第一次坚定地说出自己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