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内奇(第3/6页)

他已经购了一辆双马车,车夫潘捷列蒙穿一件丝坎肩。月色很好,天气暖和,无风,不过这是一种秋天的暖和。在城郊屠宰场旁边,狗在吠。斯塔尔采夫已把马车停在城边的一条胡同里,自己徒步到墓地去。“人人都有怪脾气,”他在想,“科季克也是个怪人,谁知道呢?也许她不是开玩笑,真的会来呢。”他沉浸在这种空幻的希望里,已心醉神迷了。

他在野地里走了半俄里路,墓地出现了。远方是一条漆黑的带子,既像是森林,又像是大花园,露出了白石砌的围墙、大门……月光下,可以读出大门上的字:“大限临头……”斯塔尔采夫进了一个小门。他首先看见的是宽阔的林荫道两旁的白色十字架和墓碑,以及白杨树的黑影;远处的四周也可以看见一些黑色和白色的东西。沉睡的树木将枝叶垂落在白色的石头上。这里仿佛比野地里亮一些,枫树叶像野兽的爪子影印在林荫道的黄色沙子上和石板上,形状十分清楚,墓碑上的题词也清清楚楚。刚进来时他感到有些惊讶,因为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景,以后大概也不会再看到了。这完全是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在这里,月亮是如此美好、柔和,自己就像是睡在摇篮里似的。这里没有生命,任何生命都没有。不过在每一棵黑色的白杨树、每一个坟墓里都使人感到有一个许诺宁静、美好和永恒生命的秘密。石板、残花,以及秋叶的香气,都在传送着宽恕、哀伤和安宁。

周围一片静寂,星星从天空探视着这深邃的温顺。斯搭尔采夫的脚步声很响,与周围的气氛很不协调。只有当教堂的钟声敲响了,而且他想象自己已经死去,永远埋在这里了的时候,他才感到有人在瞧着他。于是他立刻想到这并不是安宁,也不是恬静,而是一种子虚乌有的无声的烦闷和沮丧的绝望罢了……

捷梅季墓碑看上去像一个小教堂,顶上有个小天使。从前有个意大利的歌舞团来过C城,团里一个女歌唱家死了就葬在这里,树了这个墓碑。城里已经没有人记得她了。但是门口的油灯在月光反照下,好像还在发光。

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是啊,半夜三更谁会到这里来呢?但是斯塔尔采夫在等着,仿佛月亮在为他的热情加温似的,他热情地等着,并且在想象着接吻和拥抱的情景。他在墓碑旁边坐了半个小时,后来在林荫道的一侧走来走去,手里拿着帽子。他一边等着一边在想:这些坟墓里埋着多少个妇女和姑娘,她们过去都是美丽而且迷人的。她们都爱过,每到夜晚情欲勃发,便沉溺在爱抚里。其实,大自然母亲多么歹毒地戏弄人啊!领悟到这一点又是多么地委屈啊!斯塔尔采夫这样想着,同时很想大喊一声,说他要爱情,不顾一切地等待爱情。在他看来,前面发白的不是一块大理石,而是美丽的肉体。他看见一些形体害臊地躲在树荫里,他感觉到了肉体的温暖。这种折磨使人多么难受啊……

好像一块幕布落下来似的,月亮躲到云后面去了,忽然四周变得一团漆黑。斯塔尔采夫好容易才找到大门(这时天色漆黑,秋夜都是这么黑的)。后来他又走了一个半小时才找到自己停车的胡同。

“我累了,差不多站不住了。”他对潘捷列蒙说。

他全身轻松地坐到马车里,想道:

“唉,身体可真不该发胖!”

第二天傍晚,他到屠尔金家去求婚。但很不凑巧,叶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正在自己的房间里请了理发师替她梳头。她准备到俱乐部去参加舞会。

他只好又在饭厅里等很长时间,在那里喝茶。伊万·彼得罗维奇看见客人心事重重、烦闷无聊的样子,便从坎肩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字条,念了一封由一个管家的德国人写来的可笑的信,说什么“庄园里的一切矢口抵赖已坏了,腼腆垮台了。”“他们要给的嫁妆大概不会少吧。”斯塔尔采夫一边想,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

由于昨晚没睡好觉,他一直处于呆然若失的状态,好像有人给他灌了许多甜蜜蜜的催眠药似的,心里既昏昏沉沉,却又高兴、热乎乎的,同时脑子里却有一块凉冰冰的沉重的东西在争辩着:

“作罢吧,还来得及。你跟她般配吗?她娇生惯养,很任性,睡到下午两点才起床,而你却是教堂执事的儿子,地方自治局医生……”

“嗯,那又怎么样呢?”他想,“就让她这样好了。”

“而且,你若是娶了她,”那块东西继续说,“她的父母会逼你辞掉地方自治局的差事,要你住在城里。”

“嗯,那又怎么样呢?”他想道,“住城里就住城里呗。给我们嫁妆,我们就可以成个家了……”

叶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终于进来了,她穿着露颈肩的舞会衣服,又好看,又洁净。斯塔尔采夫满心爱慕,高兴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光是看着她傻笑。

她来告辞了。而他也没有必要再坐在这里了,于是也站起来说,他该回家了,还有病人在等着他。

“那就不留您了,”伊万·彼得罗维奇说,“请您顺路把科季克送到俱乐部吧。”

外面下起了雨,天很黑,只有凭潘捷列蒙的嘶哑的咳嗽声才能猜出马车在哪里。马车已支起了车篷。

“我是沿着地毯走,你是说谎话时走……”伊万·彼得罗维奇一边说,一边把女儿扶上了马车,“他是说谎话时走……走吧!再见!”

他们走了。

“昨天我到墓地去了,”斯塔尔采夫说,“您是多么狠心,多么不善啊……”

“您去了墓地?”

“是的,我去了,等您等到差不多两点钟才离开。我等得好苦啊……”

“您既然不懂得开玩笑,那您就该吃苦头。”

叶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感到非常得意。她竟如此巧妙地捉弄了一个爱上她的男人,而且这个男人爱她爱得那么强烈,她哈哈大笑起来。突然她惊吓地大叫一声,因为马车在进俱乐部大门急剧拐弯的时候,车身歪了一下。斯塔尔采夫抱住了叶卡捷琳娜的腰,她吓坏了,便依偎在他身上,而他却忍不住狂热地吻她的嘴唇和下巴,拥抱得更紧了。

“够了。”她严厉地说。

转瞬间,她已不在马车上了。在灯火辉煌的俱乐部大门附近,一个警察用极难听的声调向潘捷列蒙吆喝道:

“停下来干什么,你这呆鸟,快往前走!”

斯塔尔采夫坐车回家去了,可是不久又回来了。他穿一件别人的燕尾服,打着白色硬领结,不知为什么这个领结老是翘起来,从领口上滑开。午夜了,他坐在俱乐部的休息室里痴迷地对叶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