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爱情(第3/3页)

“看样子,她也有类似的考虑。她考虑自己的丈夫、孩子,考虑那爱女婿如同儿子的母亲。如果她屈从于自己的感情,那么她就必须撒谎或者说出实话,而就她所处的地位来说,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同样的可怕和不妥。折磨她的还有一个问题,即她的爱能否给我带来幸福,会不会使我本来就很艰难的、充满诸多不幸的生活变得更加复杂呢?她觉得她对于我来说已经不大年轻了,要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她也不够勤劳,精力不够充沛了。所以她常对丈夫说,我应该娶一个聪明的般配的姑娘,将来才能成为一个好主妇和好助手。不过她又立即补充说:这样的姑娘恐怕全城也未必能够找到。

“这期间又过了好几年,安娜·阿列克谢耶夫娜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当我来到卢加诺维奇家时,仆人微笑着来迎接我,孩子们则大声喊着巴威尔·康斯坦丁诺维奇叔叔走过来,搂住我的脖子,大家都很高兴。他们并不知道我心里有什么感受,都以为我也很高兴。大家都把我看作是高尚的人。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觉得走进屋来的是一个高尚的人,这就使他们对我的态度特别的好,似乎我的到来使他们的生活变得更纯洁更美好了。我和安娜·阿列克谢耶夫娜一起去看戏,每次都是走着去。我们并排坐在池座里,肩擦着肩。我默默地从她手里接过望远镜,这时我就觉得她跟我十分亲近,她就是我的,我们彼此不能分离。然而由于某种奇怪的阴差阳错,每次走出剧院时却又像陌生人一样,彼此告别分手。城里人已经议论纷纷,天晓得他们说些什么,不过他们所说的没有一句是事实。

“最近几年安娜·阿列克谢耶夫娜开始更常去看她的母亲和她的姐姐了。她的心情很不好,觉得事事不如意,生活一团糟,因此她既不愿意看见丈夫,也不想看见孩子。她已经在治疗神经衰弱症了。

“我们都沉默着,一直没有说话。当着旁人的面,她总是对我莫名其妙地怒气冲冲,不论我说什么,她都表示不同意;如果我跟别人争论起来,她就站在我敌对者一边;如果我失手打翻了什么东西,她就会冷冷地说:

“‘给您道喜了。’

“跟她去看戏时,如果我忘记了带望远镜,事后她就会说:

“‘我早就知道您会忘记的。’

“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我们的生活中的任何事情或早或晚都是要结束的。诀别的时刻到了。由于卢加诺维奇被任命为西部一个省的法院院长,需要把家具、马匹、别墅都卖棹。当我们坐车来到别墅,然后又回来时,大家都不断回首,希望最后一次好好看看那花园,那绿色的屋顶,人人都不免有些伤感。我明白,不得不与之告别的何止是别墅。已经决定,八月底,按照医生们的建议,我们要送安娜·阿列克谢耶夫娜到克里米亚去疗养,稍晚,卢加诺维奇也将带上孩子们到西部那个省去赴任。

“我们一大群人都去为安娜·阿列克谢耶夫娜送行。当她与丈夫和孩子们告别后,在列车第三遍铃声即将响起之前的瞬间,我跑进她的车厢里,为的是要把一个她差一点忘掉的篮子放到行李架上去,而且也要告别一下。就在这里,在车厢里,我们的目光相遇了,我们俩再也克制不住了,我拥抱了她,她把脸紧贴在我的胸前,眼泪潸然而下。我吻了她的脸、肩膀、沾满泪水的双手——啊,我和她是多么的不幸啊!——我向她表白了自己对她的爱,一种揪心的痛苦让我明白过来了:一切妨碍我们相爱的理由是多么无能,多么微不足道,多么自欺欺人。我这才明白了,您若是爱一个人,那么您在谈论这种爱情时,就应当从一个最高的、远比世俗之见的幸与不幸、罪恶与高尚更为重要的原则出发,否则就根本不需要去谈论它。

“我最后一次吻了她,握了她的手,从此我们就诀别了——永远诀别了。火车已经启动,我坐在相邻的一节车厢里(一个空车厢),痛哭流涕。直到第一站停车之后,我才下车,然后步行回到索芬诺自己的家里……”

阿廖兴在讲这个故事时,雨停了,天空露出了太阳。布尔金和伊万·伊万内奇走到凉台上,从这里可以看到花园和在阳光照耀下像镜子一样正在闪闪发亮的河湾,美丽的风光尽收眼底。他们俩一边在欣赏,同时也在惋惜,这个生着一双善良、聪慧的眼睛,直爽地向他们吐露心曲的人,确实像松鼠踩动小轮似的在这个巨人的田庄上无谓地团团打转,而没有去从事科学或者其他可以让他的生活变得更欢快一些的事情。他们俩还在想:当他在车厢里与她诀别、吻她的脸和肩膀时,那位年轻太太的脸该是多么的悲伤。他们俩都曾在城里碰见过她,布尔金甚至还与她相识,并认为她确实很美。

(189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