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第2/2页)

丈夫请求她安静下来,听他说话。她却一味地说大学生,说自己丢掉的十五个卢布。

“哎呀,明天我给你二十五个卢布,只求你别说了,劳驾!”他生气地说。

“我要换衣服!”她哭着说,“穿着皮大衣,我不能严肃地说话!真奇怪!”

他帮她脱掉皮大衣和套鞋。与此同时,他闻到了白葡萄酒的气味,就是她在吃牡蛎时喜欢喝的那种酒(虽然她身材娇小,却吃得很多,喝得也很多)。她走进自己的房间里去,不久就回来了,已经换过了衣服,扑过了粉,眼睛带着泪痕,坐下来,整个身子都裹在她那轻薄的镶有花边的又宽又长的外衣里。在一堆粉红色的波浪里,她的丈夫只看见她那蓬松的头发和一只穿着拖鞋的小脚。

“你想要说什么呢?”她在圈椅里摇晃着身子说。

“我无意中看见这个……”医生把电报递给她说。

她看过电报后耸耸肩膀。

“这有什么呢?”她说,身子摇晃得更厉害了,“这是普通的新年贺电,没有别的意思。这里面没有什么秘密。”

“你估摸着我不懂英文。是的,我是不懂英文,但是我有字典。这封电报是利斯打来的,他在为自己情人的健康干杯,并且还要吻你一千次。不过,我们暂且不说这个,不说这个……”医生急忙地接着说,“我全然不想责备你,或者跟你吵架,吵架与责备已经够多了,该结束了……我想对你说的是:你自由了,你想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去吧。”

他们沉默了一阵子。她开始小声哭起来。

“我让你今后不必再做作和撒谎了,”尼古拉·叶夫格拉费奇继续说,“你若是爱这个年轻人,你就爱吧;你若想出国找他去,你就去吧。你年轻、健康,我却已经是残废人了,活不长了。总之……你懂得我的意思。”

他很激动,再也说不下去了。奥丽加·德米特里耶夫娜一边哭着,一边用自我怜惜的口吻承认,她爱利斯,并曾跟他一起在城里兜风,常到他住的旅馆里去,而且她确实很想到国外去。

“你瞧,我什么也不隐瞒,”她叹口气说,“我的整个灵魂都是敞开的。我再一次央求你能宽宏大量,给我办个护照。”

“我再说一遍:你自由了。”

她坐到另一个位子上去,离他近一点,以便能看见他的脸部表情。她不相信他说的话。她现在想知道他心里的秘密的想法。她从来都没有相信过谁,不管他们的意图是多么崇高,她总怀疑其中有卑微的、低劣的动机和利己主义的目的。当她用试探的目光打量他时,他似乎觉得,她的眼睛像猫的眼睛一样,闪着绿光。

“我什么时候能得到护照呢?”她小声问道。

他本来马上就想说:“你休想!”但是他忍住了,便说:

“随你的便。”

“我只去一个月。”

“你可以永远到利斯那儿去,我跟你离婚,而且由我来承担罪责。这样利斯就可以和你结婚了。”

“可是,我根本就不打算离婚!”奥丽加·德米特里耶夫娜连忙说,做出惊讶的样子,“我没有要求跟你离婚!你给我办个护照,别的我什么也不要。”

“可是,你为什么不愿意离婚呢?”医生问道,快要生气了,“你是一个怪女人。你是多么奇怪啊!如果你真的对他着迷,而他也爱你的话,你们在现在的情况下,考虑结婚就是再好不过的了。难道你还要在结婚与私通之间作什么选择吗?”

“我懂得您的意思,”她一边说一边从他面前走开,脸上现出凶狠的报复的表情,“我非常了解您,我已经令您讨厌了,您干脆是想把我甩掉,强迫我离婚。谢谢您,我没有您想象的那么傻。我不打算离婚,也不离开您,我不走,不走!首先,我不愿意失去我的社会地位。”她很快地接着说,好像害怕有人不让她说话似的,“其次,我已经二十七岁了,利斯却只有二十三岁,一年之后,他讨厌我了,也会把我甩掉。其三,您想知道的话,我也不瞒您说,我不敢担保我的迷恋能维持多久……这就是我要对您说的!我不会离开您。”

“那么,我就把你从家里赶出去!”尼古拉·叶夫格拉费奇跺起脚来,大声喊道,“我把你赶出去,无耻的贱货!”

“那我们就走着瞧吧!”她说完,走出去了。

他还是在屋里走来走去,并在客厅里那张七年前他们结婚后不久拍的照片面前停下来,久久地望着它。这是一张全家福,有岳父岳母和他的妻子奥丽加·德米特里耶夫娜,当时她才二十岁;还有他自己,实际上他也还是个青年,一个幸福的丈夫。岳父刮了脸,身体虚胖,是个害了水肿病的三品文官,狡猾而且贪财;岳母是个胖太太,脸盘很小却很凶,像黄鼠狼一样。她发疯似的爱自己的女儿,全力地护着她,哪怕女儿掐死了人,这个母亲也不会说一句话,只会用自己的衣裙把女儿掩盖起来。奥丽加·德米特里耶夫娜也有一张小而凶的脸盘,而且比母亲的更露骨、更放肆。她已经不是黄鼠狼,而是庞大的野兽了!尼古拉·叶夫格拉费奇本人在这张照片上却显得是个异常随便的人,一个善良、朴实的青年,脸上浮现出宗教学校学生的温和的笑容,是命运把他推到那群猛兽中,他天真地相信这群猛兽会给他诗情、幸福和他过去还是大学生时所梦想的一切。当时他还唱着“不恋爱就等于断送青春”这首歌哩……

于是他再次疑惑地问自己:他,一个乡村牧师的儿子,受过宗教学校教育的学生,耿直、粗犷、老实,职业上是一名外科医生的人,怎么竟会如此软弱无力地落到这个渺小、虚伪、庸俗、卑贱、在天性上跟他完全不同的人的手里呢?

十点多钟,当他穿上常礼服要到医院去时,女仆走进房里来。

“您有什么事?”他问道。

“太太起来了,她请求您把昨天许给她的二十五个卢布拿给她。”

(1895年)


  1. ◎原文为法文。译音(米歇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