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病房(第4/16页)

安德烈·叶菲梅奇来本城任职时,这个“慈善机关”的情况糟透了:病房里、过道里、医院的院子里,臭得叫人难于喘气。医院里的杂役、助理护士及他们的孩子们跟病人一块儿住在病房里。他们抱怨这里没法生活,因为蟑螂、臭虫和老鼠太多。在外科病房里丹毒从没绝迹。整个医院只有两把手术刀,温度计一个也没有,浴室里堆放土豆。总管、女管理员、医生都向病人勒索。安德烈·叶菲梅奇的前任是一个老医生。据说他似乎私下里卖过酒精,还与助理护士和女病人有私通,情妇成群。城里人都非常清楚这些乌七八糟的事,甚至还添油加醋,但是大家对这种现象却满不在乎。有些人为其辩解说,躺在医院里的都是些小市民和农夫,他们不可能不满意,因为他们在家里住比医院里还要糟糕得多。总不能拿松鸡去喂他们吧!另一些人则辩白说:地方自治局不给资助,单靠城市本身,没有力量维持一个医院,谢天谢地,医院虽然不好,也总还算有一个。而新成立的地方自治局不论在城里还是郊区都没有开办诊所,理由是,城里已经有一个医院了。

巡视完医院后,安德烈·叶菲梅奇作出的结论是:这是一个道德败坏的机构,对病人的健康极其有害。按他的看法,可以做到的最聪明的办法,就是把病人放走,医院关门。但是他考虑到,只是他一个人的意愿是办不成这件事的,而且这样办了也没有用。就算把肉体和精神上都不干净的人赶出一个地方,那么他们还会搬到另一个地方去。应该等他们自我消失。况且,既然人们开了这个医院,允许它在这里存在,那就是说,它是需要的,各种偏见和生活中的种种坏事和丑事也是需要的。因为慢慢地它们也会转化成某种有用的东西,就像肥料变成黑土一样。世界上没有一件美好的东西在其刚开始的时候不带一点污秽物的。

安德烈·叶菲梅奇任职后,对这些乌七八糟的现象显然相当冷漠。他只要求医院里的杂役和助理护士不要去病房里过夜,添置了两个柜子的医疗器械。至于总管、女管理员、医士和外科的丹毒等,都没有变动。

安德烈·叶菲梅奇非常喜爱理性和正直,可是要他在自己身边建立有理性的和正直的生活,却缺乏坚强的意志力,也不大相信自己有这种权力。下命令、禁止、坚持,他实在不会,就好像他起过誓,永远不提高嗓门说话,永远不用命令的口气似的。要他说“给我!”或“拿来!”是很困难的。他想吃东西的时候,总是犹豫地咳嗽一声,然后对厨娘说:“给我喝点茶才好……”或者“给我开饭才好”。要他对总管说不要再偷东西,或者把他赶走,或者干脆把这个不必要的、寄生的职位撤销了——那是根本办不到的。当安德烈·叶菲梅奇受到欺骗或受到奉承,或者人家送来假单据让他签字时,他的脸会涨得像龙虾一样红,感到于心有愧,但他还是签了字。每当病人抱怨他们吃不饱,或者助理护士态度粗暴时,他都会很尴尬,抱歉地说:

“好,好,我以后调查一下……大概这里有误会……”

开始时安德烈·叶菲梅奇工作很努力,他每天从早晨到午饭时都给病人看病、动手术,甚至还接生。妇女们都说他工作认真,诊断很准确,特别是妇科和小儿科的病。但是,渐渐地由于工作单调乏味并且显然徒劳无益,他显然厌倦了。你今天接待三十个病人,明天你瞧,增加到了三十五个,后天则是四十个了。照这样,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过去了,但是城里的死亡率却并没有减少,病人还是不断地来。从早晨到午饭时要给四十个门诊病人认真看病,体力上是不可能办到的。因此这不能不是欺骗。简单地推算一下,一年接待一万二千个门诊病人,就等于欺骗了一万二千人。至于把重病号送进病房,按科学规则给他们治病,那也是办不到的,因为规则虽有,科学却无。如果丢开哲学议论,像其他医生一样,学究式地依据规则办事,那么,首先就需要清洁和通风,而不是到处肮脏;要健康的饮食,而不是臭酸菜汤;需要好的医务助理,而不是小偷。

是啊,既然死亡是每个人正常的合理的结局,又何必去阻拦人们死呢?即使某个商人或文官多活五年十年,那又有什么好处呢?如果认为医学的目的在于药物能减轻痛苦,那就不能不问一句:为什么要减轻痛苦呢?首先,据说,痛苦可以使人达到理想的境界;其次,人类要是真的学会了用药丸和药水减轻自己的痛苦,那就会把宗教和哲学完全抛掉。可是直到现在为止,人类不仅在其中找到了避免各种倒霉事的保障,甚至找到了幸福。普希金在临死前经受了可怕的痛苦,可怜的海涅在床上瘫了好几年。为什么安德烈·叶菲梅奇或者玛特辽娜·萨维什娜就不能生病呢?他们的生活本来就毫无内容,如果再没有痛苦的话,就是完全空虚,跟变形虫的生活一样了。

安德烈·叶菲梅奇被这些推论压倒了,十分沮丧,已不再天天都到医院里去了。

他的生活就是这样过的。通常是早晨八点钟起床,穿衣服和喝茶,然后在自己的书房里坐下来看书或者到医院去。在这里,在医院里,门诊的病人坐在又窄又黑的过道里,等着看病。医院里的杂役和助理护士就在他们身边跑来跑去,皮鞋在砖砌的地板上踩得咯咯响。一些瘦弱的穿着病服的病人也从这里通过,死尸和盛着脏东西的器皿也从这里抬过去。孩子们在哭,吹来一阵阵过堂风。安德烈·叶菲梅奇知道,这样的环境对于发烧的、害肺病的和一般敏感的病人来说,是很难受的。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在候诊室,他遇见了医士谢尔盖·谢尔盖伊奇。他是一个矮胖子,胖胖的脸刮得很亮,洗得干干净净,举止温和、平稳,穿一件新的宽大的衣服。他与其说像医士,不如说像一名枢密官。在城里他有很大的私人业务。他打着一个白领结,自认比那些没有私人行医业务的医生更内行。在候诊室一个角落的神龛里放着一个大圣像,还有一盏笨重的神灯,旁边有一个读经台,罩着白布套,墙上挂着大主教的像,斯维亚托戈尔修道院的风景画和干矢车菊花圈。谢尔盖·谢尔盖伊奇信教,也喜欢华丽场面,圣像是他出资安置的。每逢星期日,他都指定一个病人去候诊室里朗诵赞美歌。朗诵完了之后,谢尔盖·谢尔盖伊奇便提着手提香炉,摇动它,使神香散出来,走遍所有病房。

病人很多,时间却很少。因此,医疗工作也就局限于问几句病情,发一点类似清凉油、蓖麻油之类的药品。安德烈·叶菲梅奇坐着,用拳头支着脸颊,沉思着,机械地提几个问题。谢尔盖·谢尔盖伊奇也坐着,搓着自己的小手,偶尔也插上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