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病房(第2/16页)

十二至十五年前,文官格罗莫夫就住在本城大街上自己的房子里,他是一个有名望有家产的人。他有两个儿子:谢尔盖和伊万。谢尔盖是四年级的大学生,得急性肺痨病死了。他这一死,就成了突然降到格罗莫夫家一连串灾难的开端。谢尔盖安葬后一个星期,老父亲便因伪造文件和挪用公款而受法庭审判,不久便在监狱医院里因害伤寒病死了。房子和全部动产都被拍卖,撇下伊万·德米特里奇和母亲,而他们已经没有任何财产了。

原先父亲在世的时候,伊万·德米特里奇住在彼得堡,在大学读书,每月收到六十至七十卢布,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作穷。可现在他的生活却一下子改变了。他必须从早到晚去做家教,做抄写工作。就这样还仍旧要挨饿,因为他把所有的收入都寄给母亲做生活费了。伊万·德米特里奇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他泄气了,身体也吃不消,便丢下大学学业,回家去了。在这里,在城里他托人在县立学校里谋到了一个教员的职位,可是他跟同事们合不来,学生也不喜欢他,很快又丢弃了这个职位。他母亲去世了,他有半年没有找到工作,光靠面包和水度日,后来当了法院的民事执行吏。直到他因病被辞退,他一直在干这个差使。

他甚至在年轻的大学生时代就从来没有给人以健康的印象。他老是生病,瘦弱,经常伤风感冒。他吃得很少,睡眠很坏,喝上一小杯葡萄酒头就晕,他有歇斯底里病。他总想跟人们接近,可是由于他易激动和性格多疑,他跟谁也难亲近,没有朋友。对城里人他总是批评,瞧不起,说他们的愚昧无知、浑浑噩噩的兽性生活既卑鄙又讨厌。他说话是男高音,响亮、激越,不是愤懑、愤怒,就是高兴、惊讶,但永远是真诚的。不管您跟他说什么,他都把您引到一个话题上:在这个城市生活既烦闷,又无聊,交往的人们中没有高尚的趣味,他们过的是晦暗的无意义的生活,那里只有形形色色的暴力、粗野的淫荡和伪善。卑鄙的家伙吃得饱、穿得好,正直的人却忍饥受寒。需要兴建学校,办方向正确的地方报纸、剧院、公开的讲座,团结知识界的力量;需要让社会认识自己,感到震惊。他评判人们的时候,都要涂上浓重的色彩,只有白色和黑色,不承认有任何其他色度。在他看来,人类分成正直的人和卑鄙的人,中间的人是没有的。谈及女人和爱情时,他总是充满热情而十分兴奋,可是他却从没有恋爱过一回。

在城里,尽管他的批评意见尖刻和神经质,可是大家都喜欢他,背地里都亲切地称他为万尼亚。他那天生的客气态度、乐于助人的精神、正派的作风、道德上的纯洁,他那穿旧了的常礼服、病态的外貌和家庭的不幸,都使人产生出一种美好的、温暖的和忧郁的感情。况且,他受过很好的教育,博学多才,按照城里人的说法,他通晓一切。在城里他就像是一部备人查考的活字典。

他读过很多书。他老待在俱乐部里,神经质地捋着自己的胡子,翻阅各种杂志和书籍。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他不是在看书,而是在吞吃书籍,几乎来不及咀嚼就吞下去了。应该认为,读书是他的一种病态的习惯,因为他不管碰到什么东西,哪怕是去年的报纸和日历,都同样贪婪地吞下去。在家里,他总是躺着看书。

有一次,一个秋天的早晨,伊万·德米特里奇竖起大衣领子,走在泥泞路上,穿过胡同和后院,到一个小市民家去兑取执行票。像平常早晨一样,他心情不好。在一条胡同里,他碰见两个戴镣铐的犯人,他们被四个带枪的护送兵押着。过去伊万·德米特里奇也常遇见过犯人,每次他们都引起他怜悯和难堪的感情。可是今天,这种相遇却给他留下一种特殊的、奇怪的印象。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觉得他也可能被戴上镣铐,同样地走过泥泞,被送进监狱。他到那个小市民家去过以后,出来在回家的路上,在邮局附近,遇见了一个他认识的警官。警官跟他打招呼,并顺着大街跟他走了几步。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很可疑。在家里,他一整天都无法把那个犯人和持枪押送兵从脑子里赶走。一种莫名其妙的精神恐慌使他不能看书和集中精神。晚上他在屋里没有点灯,整夜睡不着觉,老是想到他可能被捕,戴上镣铐,关进监狱。他知道他从来没有犯过什么法,而且可以担保将来也永远不会杀人,不会放火,不会做贼;不过,偶然地、无意中地犯罪,不也是容易的吗?难道不可能受诬陷吗?最后,审判方面的错误难道不可能吗?无怪乎自古以来的民间经验教导我们,谁也不能保证不讨饭和不坐牢。在当今的诉讼程序下,审判方面的错误是可能有的,这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那些跟别人的忧患有职务上和事务上联系的人,例如法官、警察、医生等,久而久之,由于习惯的势力,往往会使您僵化得即使想做好,也不能不对他们的当事人采取形式主义的态度。这方面,他们同后院屠宰牛羊看不见血的农夫没有任何区别。在用形式主义和冷酷无情的态度对待人的情况下,要剥夺一个无辜的人的一切权利,判他服苦役,只需要一件东西:时间。只要有时间来完成一些法官们因此可以拿到薪水的手续就行了。事后,你休想在这个离铁路二百俄里远的、肮脏的小城里找到什么正义和保障!再者,既然社会把一切暴力都当作合理的、适当的必要手段来对待,既然认为一切仁慈行为,例如宣告无罪判决,会引起一系列不满和报复情绪的迸发,那么,还去想什么公正性呢,岂不是很可笑吗?

早晨,伊万·德米特里奇从床上起来,非常害怕,额上冒着冷汗,已经完全相信自己随时都会被捕了。他想,既然昨天的沉重的思想那么久都没有离开他,那就是说,其中自有一分道理。那些思想实在不会无缘无故地钻到他脑子里来的。

有一个警察不慌不忙地从他窗前走过去,这是不无原因的。瞧,有两个人在房子附近停下了,并且默不作声。他们为什么沉默呢?

从此,伊万·德米特里奇白天黑夜都提心吊胆,凡是经过窗口或进院子里来的人,他都觉着是间谍和密探。中午,县警察局长通常都坐着双马马车在大街上经过,他是从自己近郊的庄园回警察局去。可是伊万·德米特里奇每次都觉得他的车子走得太快,从而脸上有一种特殊的表情:显而易见,局长急着要去宣布,城里出现了一个很重要的犯人。只要门铃一响,或者有人敲门,伊万·德米特里奇就打哆嗦。每逢女房东家里来了新人,他就焦急不安。他碰见警察和宪兵就微笑,吹口哨,为的是要显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他一连几夜都没有睡觉,等着被捕,可又装着像熟睡的人那样,大声打鼾和吁气,为的是让女房东觉得他睡着了。因为,要是他睡不着,就说明他一定由于良心责备而不安,而这就是最好的罪证。事实和健康的逻辑都使他相信,所有这些恐惧——都是荒诞无稽的,都是心理作用。如果把事情看得宽一些,不管是被捕还是坐牢,其实都没有什么可怕的,只要良心上坦然就行。可是,他越是有理智有逻辑地推论,他内心的不安就变得越厉害、越痛苦。这倒和一个隐士的故事很相像:那隐士想在处女林里开辟一小块空地,可是他越是努力地用斧子砍,树林就长得越稠密、越茂盛。伊万·德米特里奇终于认识到这样做的徒劳无益,就索性不再去考虑了,完全陷入了绝望和恐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