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马棚(第4/7页)

“你要是不肯抬,就去把洗衣锅架起来。”前头那位姐姐说。

“喂,萨尔蒂(2)!”后头那位姐姐当即喊道,“去把洗衣锅架起来!”父亲闻声来到门口。不久前还置身于高贵典雅之中,此时身后却一派破落光景,不过无论周遭如何,他都无动于衷,一侧肩头后面,露出了母亲焦急的脸。

“抬起来。”父亲开口道。姐姐们只好弯下腰板。一弯下腰,她们的体态更显臃肿,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两人躬着身子,乍一看去,俨然两块又宽又阔的大白布,俗丽的廉价丝带飘成一片。

“换作是我,要真把一块地毯当回事,大老远从法国弄来,就不会把它铺在碍脚的地方,叫人一进来就往上踩。”前头那位姐姐说。她俩总算抬起地毯来。

“让我来吧,艾伯纳。”母亲说。

“你回去做饭,”父亲回道,“这里我来看着。”

整一下午,男孩一面劈柴,一面静静观望。地毯平摊在尘土里,边上的洗衣锅热气滚滚,噗噗冒着泡,两位姐姐驼着腰伏在地毯上,没精打采,一副老不情愿的模样;父亲在一旁监督,板着脸,神色严厉,来回打量着两个女儿,尽管没再出声喝令,却有种无言的魄力。其间,男孩闻到刺鼻的土碱味儿;母亲到门口来过一回,探头朝外张望,神情已不再是焦急,更像是绝望了;父亲转过身去,男孩正要抡起斧头时,眼角又瞟见父亲从地上随手捡起一块平扁的碎石,略一细看,又反身回到锅边,这下,母亲终于忍不住说:“艾伯纳,艾伯纳,求你别这样,求你了,艾伯纳。”

男孩干完活,时近黄昏,夜鹰的啼鸣声也已响过几遍。男孩闻到屋里飘来咖啡的香味,这会儿该是饭点,一家人会吃些中午剩下的冷饭冷菜,可今日一进屋,却发现众人又喝起了咖啡,大概是因为灶里还有火的缘故。只见炉前搁着两把椅子,那地毯就平摊着架在椅背上。父亲留下的脚印已然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条长长的水印,像有台微型割草机在上头东割了一片、西刈了一块似的。

一家子吃完冷饭冷菜后,准备睡觉休息,地毯照旧搁在那儿。两间房里横七竖八地铺着床,毫无秩序可言,每张床也没有固定的主儿,母亲睡在哪儿,一会儿父亲也就睡在哪儿,哥哥占了另一张床,姨妈和两位姐姐则打地铺睡草垫。不过此时父亲还没上床。临睡前,男孩看见父亲头戴帽子、身披大衣,化作一道尖薄而冷峻的黑影,在地毯边俯下身子;他依稀记得,当时,还没等自己合上眼,黑影便已直直伫立在身旁,背后的炉火残焰恍惚、几近熄灭,那只跛脚戳醒了他。“去牵头骡子来。”父亲说。

男孩牵来骡子时,见父亲肩扛着成卷的地毯站在黑黢黢的门洞里,问道:“你不骑吗?”

“不骑。把脚伸过来。”

于是,男孩屈起膝头,让父亲用手一接,登时感到一股惊人的力量透过身体,强而刚劲,托着他腾空而起,不断上升,直到那光秃秃的骡背上(男孩记得早先他们有一副鞍子,但想不起来是何时何地的事儿了),紧接着,父亲胳膊一挥,便将地毯送到了男孩身前,看上去同样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父子俩就着星光,沿着白天走过的老路行进,途经忍冬盛放、尘土满地的街径,穿过大门,顺着暗黪的车道,到了黑灯瞎火的宅子前。男孩坐在骡背上,感到地毯的糙面在大腿间一擦而过,旋即消失。

“要我帮忙吗?”男孩小声问。父亲没有应声,空荡荡的门廊里又响起跛脚蹬地的声音,还是那样生硬刻板却镇定自若,每每落步,劲儿大得过分,简直粗暴。纵然在黑暗中,男孩也看得清楚,那地毯不是扔下去的,而是被父亲从肩上一把推落,撞在墙根上,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轰响,如同打了个雷一般,过后,又是同样的脚步声,不慌不忙,又响得要命。眼见宅子里亮起一盏灯,男孩坐在骡背上,内心紧张起来,呼吸还算均稳平静,只是快了些许;可那脚步声却丝毫没有变化,正不紧不慢地迈下台阶。不多久,父亲便到了跟前。

“你不骑上来吗?”男孩压低了嗓门,“这下我们俩都能骑了。”说着,宅子里的灯光变换起来,忽地一亮,又倏然熄灭。那人下楼来了,男孩心想。他早已把骡子赶到踏脚台边上,父亲很快就骑了上来,坐在他身后,然后把缰绳折起收紧,冲骡脖子上一抽,可还没等这牲口扯开步子跑起来,那精瘦而结实的胳膊就已从一侧伸了过来,一只布满硬茧的手一把拽住缰绳,叫骡子立刻放慢了步伐。

次日,火红的晨曦刚刚染红天际,父子俩就已经在地里给骡子上犁了。栗色马又来了,这一回,男孩全然没有听见蹄声;骑马的人穿着无领上衣,连顶帽子也没戴,只见他浑身直抖,嗓音也跟着打战,同昨天宅子里那女人一个样。父亲正给牲口扣颈轭,只抬头望了一眼,又弯下腰顾自忙活,于是骑马的人只得冲着他弓起的背脊说话:

“你可得弄明白了,那地毯已经叫你给毁了。这儿没别的人了吗?连个女人也没有吗…… ”他暂时打住,仍旧颤抖不止。男孩只顾望着他,哥哥这时从马棚里探出身来,嘴里嚼着烟叶,慢悠悠地眨巴着眼睛,显然没觉得出了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状况。“那毯子值一百块钱。不过,料你自打出娘胎起,兜里也没揣着过一百块钱,而且就凭你,这辈子也挣不着那么多。所以,作为赔偿,我要从你家的收成里扣下二十蒲式耳(3)的玉米。这一条,我会在文契里添上,回头你来粮库时签个字。即便是这样,也消不了德·斯班太太的气,可至少能叫你长点脑子,下次再去太太府上,记得把脚擦干净喽。”

说罢,他扬长而去。男孩朝父亲看了看,父亲仍旧一言不发,头也不抬一下,一门心思捣鼓着轭具,调试着轭帽。

“爸爸。”男孩叫了一声。父亲瞅了他一眼 ——还是那副高深莫测的脸色,两撇浓眉下的灰眼睛闪着冷冷的光芒。男孩突然拔腿,疾步奔到父亲跟前,又突然停下。“你已经尽力了!”他大喊,“要是他不喜欢这么个洗法,当时为什么不说清楚?那二十蒲式耳才不给他!他啥也甭想拿走!到时候收了庄稼就全藏起来!我来守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