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马棚(第3/7页)

“打明儿起,得给人卖八个月的命,我总得去跟新主子打声招呼。”

于是,父子俩沿路返回。换作一礼拜前 ——应该说昨晚以前,男孩还会问问这是要上哪儿去,但此时他宁可闭上嘴。挨父亲打,昨晚并非头一回,可以往父亲每每都是打完算数,从不会讲什么道理;此时此刻,那一记耳光,以及紧随其后的声声沉冷而乖张的教训,仿佛依旧清晰可闻;久久回声中,男孩唯独认识到自己年幼力弱,少不更事,区区小儿,无足轻重,他这点儿分量,想飞飞不起来,想站站不稳当,更遑论什么抗拒、改变了。

不一会儿,一片栎杉相间的林子映入眼帘,大小树木茂密交错,枝头上繁花似锦,要找的宅子仍未露相,但想必距此不远。父子俩沿着一道缀满忍冬和金樱子的篱笆走去,少顷便来到一扇敞开的大门前。大门左右各立着一根砖砌的柱子,自门口始,一条车道向内延伸,顺势望去,男孩这才发现了位于深处的宅子,而且甫一看见,便将身边的父亲忘了个精光,连积郁心头的恐惧和绝望也双双抛诸脑后;虽然后来回过神来,想起还有父亲在(父亲一步未停),那恐惧和绝望却一去不返。毕竟,搬了十来次家,待的统统是穷苦地方,不论农庄、田地还是房宅,都小得可怜,眼前这样的大宅子,他还是头一回见到。大得真像座官府啊,他心想,暗暗惊叹之余,忐忑的心登时安定下来,一股欣喜之情油然升起,究竟是何缘故,他还太小,无法付诸言语。其实,男孩无非是觉得:父亲奈何不了这些人。过着这样安宁而体面的生活的人,父亲是动不了他们一根毫毛的,对他们来说,父亲无外乎一只嗡嗡作响的黄蜂,除了偶尔会蜇人一下,没啥别的能耐。这种安宁与体面,好似一重魔咒,护佑着一间间牛舍马棚,不管父亲如何图谋不轨,那微不足道的火光,也无疑是徒劳 ……旋即,男孩望了望那又直又挺的黑色背影,瞅了瞅那一瘸一拐的坚定步伐,那份安定与欣喜倏然 “潮落 ”——父亲的身躯在这豪门大宅跟前,竟毫无 “矮了三分”的感觉。诚然,父亲走到哪儿都不显高大,可如今,圆柱高高矗立,氛围安宁静谧,反倒愈发映衬出他那股子 “任你地裂山崩,我自无动于衷 ”的气魄,那身影,像是谁无情一刀,从铁皮上劈下的人形,薄薄一片,仿佛侧过面来对着阳光,连个影子也不会留下似的。男孩凝望着,发觉父亲兀自朝前走去,脚步毫无偏倚;车道上停过马,留有新鲜的马粪,原本只消挪一步子便可避过,但父亲全然不顾,一只跛脚分毫不差地踩在粪堆里。不过,“潮落 ”只在须臾,很快又复 “潮起 ”,原因几何,男孩同样讲不明白。他一路走去,沉浸在 “深宅迷梦 ”中;这般宅第,他心中希求,却也不存艳羡,不觉悲伤,浑不像他身前那位 ——一身铁甲般黑乎乎的外套,一肚子贪得无厌的妒火。没准他也能感受到呢。先前或许是身不由己,可这股子魔力,能叫他变个人也说不定。

穿过门廊后,父亲的跛脚蹬在地板上,如时针落定般不容分说,一下又一下,清晰可闻,但那声锐响却和他身子的移动幅度毫不相称。立在雪白的宅门前,父亲仍然不显矮小,仿佛在滚滚贪欲和重重恶念的促使下,他的血肉之躯已凝缩至极,无论如何也没法叫他再矮上分毫了 ——只见他头顶的宽边黑帽已经瘪掉,黑色的细呢子大衣磨得够呛,泛着绿光,跟只老苍蝇一般,还有那手,一举起来,活像只卷曲的兽爪,袖管里空荡荡的。门很快打开了,男孩心里明了,他们的一举一动早就被人盯得紧紧的;眼前的黑人年纪挺大了,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着一件亚麻布夹克,一出来就用身子把门堵上,说: “把鞋擦干净再进来,白人,少校不在家。”

“滚开,黑鬼,”父亲冷冷回了一句,然后连人带门往里一推,帽子也不摘就走了进去。那只跛脚如机器一般从容不迫,步态尤显重实,仿佛那一脚下去的分量,足有他体重的两倍,其所过之处,先是门框边上,再是浅色的地毯上,男孩看见一个又一个脚印。屋内,一弯优雅的覆毯旋梯赫然眼前,枝形吊灯悬垂半空、流光熠熠,描金画框亮泽闪闪、谧然柔和,置身其中,男孩仿佛早已被一股暖流所淹没。身后不知哪里,那黑人不住地喊叫:“卢拉小姐!卢拉小姐!”旋即,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小姐随之现身(如此贵妇,男孩怕是从未见过的)。她披着一袭柔软光滑的灰色长袍,领口绣着花边,腰间系着围裙,两袖高高卷起,只见她边以毛巾拭去手上残留的生面(似正忙于做糕饼),边赶来前堂,目光倒是丝毫没落在他父亲身上,只顾直直地盯着那金色地毯上的污迹,露出难以置信的惊愕神情。

“我拦都拦不住,”黑人急得直嚷,“我叫他…… ”

“请你出去好吗?”贵妇颤着声说,“德·斯班少校不在家。请你出去好吗?”

父亲一语不发,也没准备再开口。他看也不看她一眼,就那样戴着帽子,直挺挺地立在地毯的中央。少顷,他不无审慎地将这屋子打量了一番,泛着鹅卵石般色泽的眼睛上头,两撇灰白的浓眉微微地抽动了几下,完后又不无审慎地转过身来。男孩见他以那条好腿为轴,费了不少劲,用那只跛脚划了个圆弧,在地毯上留下最后一道长长的淡迹。父亲对此毫不在意,甚至就没低头瞧过那地毯一眼。黑人拉开门,待父子俩一出去,便立马关上,屋里传来一声女人歇斯底里的哀号,却已听不分明。父亲在台阶口停下,就着阶沿把靴子蹭个干净;到了大门口,父亲再次驻步,僵直的腿脚支着他僵直的身躯,就这么杵在那儿,片刻后,他回头望向那栋宅子。“雪白雪白的,漂亮吧?”他说,“那都是血汗。黑鬼的血汗。没准他还嫌不够白,想再浇上点白人的汗水也说不定呢。”

两个钟头后,男孩正在小屋后劈柴,母亲、姨妈和两位姐姐则在屋里生火做饭(他心里一清二楚,生火做饭还得仰仗母亲和姨妈,那两位大小姐哪里下得了厨房;即便离得这么远,还隔着墙,从她俩那单调而聒噪的大嗓门里,他也能听出一股子不可救药的怠惰之气)。忽然,远处传来马蹄声,一匹栗色良驹闯入视野,马背上坐着个穿麻布衣的男人。男孩一看那人,立马就明白过来;果不其然,还有一匹又肥又壮的枣色拉车大马跟在后面,骑马的年轻黑人身前裹着一卷地毯。前头那人涨红了脸,怒气冲冲,一路飞驰而来,在屋前停下,不见了影儿,但男孩知道,这时候父亲和哥哥搬了两把歪椅子正在家门口歇着呢;一眨眼工夫,还来不及放下手中的斧头,马蹄声便又响起,男孩眼看那栗色母马掉头奔出院子,早已撒开了步子飞驰而去。紧接着,父亲大声唤起一个姐姐的名字,没过一会儿,这姐姐便拉着那卷地毯的一头,沿着地面又拖又拽,倒着身从厨房门退将出来,另一位姐姐则两手空空地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