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吉夫斯和小姑娘克莱门蒂娜(第4/6页)

“你给我下来。”他说。

我乖乖照做。刚才我已经成功把花盆摆在树枝上,下树前也就顺势让它留在原位,心里觉得仿佛触动了炸弹的定时引信。一切都取决于花盆的稳定性和平衡性。倘若花盆能保持不动,我就假装若无其事,或许能逃过这一劫。倘若花盆掉下来呢,那就不太好解释了。说到此,其实就目前的状况,我还真想不出有什么切实可信的解释。

但不管怎样,总得试一下。

“啊,警官。”我说。

听着很假。我于是又重复一遍,这次着重强调了“啊”字,可惜听着更假了。我觉着伯特伦必须要加把劲儿。

“没事,警官。”我说。

“没事,是吗?”

“哦,是。哦,是。”

“你在上面做什么?”

“我吗,警官?”

“对,就是你。”

“什么也没做,警官。”

“嘿!”

我们渐渐沉默了,但这可不像老朋友叙旧时那种心照不宣的沉默。叫人尴尬。叫人难堪。

“请跟我走一趟。”只听这位“尖头曼”说。

上一次我听到这些字样也是类似的出处。时逢牛剑赛艇之夜,在莱斯特广场,我的老朋友奥利弗·伦道夫·西珀利采纳我的建议,意图偷取警盔,不幸动手时警盔下还连着一位警察。那一次,这话是说给小西皮的,但即便如此,听着也是不大入耳。如今说给我,几乎有寒入骨髓之效。

“别,我说,该死!”我嚷着。

在这紧要关头,伯特伦真的是弹尽粮绝,只能用一句“狼狈不堪”形容;这时,只听身后一阵轻柔的脚步声,接着一个温和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警官,你抓到人了?看来没有。这是伍斯特先生。”

警官打着提灯转过身。

“你是谁?”

“我是伍斯特先生贴身的‘绅士的绅士’。”

“谁的?”

“伍斯特先生。”

“这家伙姓伍斯特是吗?”

“这位绅士确是伍斯特先生。我受雇于伍斯特先生,担任他‘绅士的私人绅士’。”

我觉着警察让吉夫斯威严的气势给唬住了,不过他的回击也很有力。

“嘿!”他说,“所以不是受雇于梅普尔顿女士?”

“梅普尔顿女士并不雇佣绅士的私人绅士。”

“那你在她花园里做什么?”

“我刚刚在校内见过梅普尔顿女士,她吩咐我到花园里来,探查伍斯特先生是否成功地制服了夜盗。”

“什么夜盗?”

“伍斯特先生和我走进花园时,察觉有可疑人物经过。”

“你们干吗进花园?”

“伍斯特先生特地来拜访长辈的故交梅普尔顿女士。我们发觉有一些可疑人物正穿过草坪。发现可疑人物之后,伍斯特先生立即派我前去通知梅普尔顿女士,并请她放心,自己则留下来继续查探。”

“我发现的时候他正骑在树上。”

“倘若伍斯特先生在树上,我相信,他行事自然有充分的理由,谨以梅普尔顿女士的最佳利益为打算。”

警官先生一阵琢磨。

“嘿!”他说,“哼,不妨告诉你,我一个字也不信。警局接到举报电话,说有人私闯梅普尔顿女士的花园,结果让我抓到树上的这个家伙。我相信,你们两个是同伙,我要带你们去找女主人做指认。”

吉夫斯风度翩翩地一侧头。

“倘若警官执意如此,我很乐意奉陪。我想对此伍斯特先生的想法和我并无二致。我有信心,他不会添置障碍,阻挠警官的计划。如果警官认为,鉴于目前种种,伍斯特先生背后或者称得上大有文章,甚至是于声誉有损,那么,他自然希望洗清诬枉,尽早——”

“喂!”警察先生有点心旌摇曳。

“警官?”

“你少来。”

“就如警官所愿。”

“关上嘴巴,跟我走。”

“遵命,警官。”

坦白说,相比走向大门,倒有别的活动更令我心仪。我有种大难临头之感。吉夫斯英勇救主,故事入情入理、布局巧妙,本来我以为不成功是不大可能的。故事编得有几处连我都给说动了,结果呢,提灯之人却没有甘之如饴疑窦全消,这对我无异于当头一棒。毫无疑问,做了警察之后,思想会逐渐扭曲,对同胞的充分信任也会丧尽,从而使惹人喜爱的性格土崩瓦解。这似乎无可避免。

我实在看不出还有什么希望之光。没错,梅普尔顿女士自然会指认我为老友的侄儿,因此通往警局的游行示众、监狱里的夜生活是可以免了的。但是说到底,这有什么大用。小姑娘克莱门蒂娜应该还游离在夜色之中,到时候把她拎出来,自然真相大白。等着我的只有灼灼的目光、冷冷的奚落、给阿加莎姑妈的长信。或许干脆接受苦役拘禁才是更好的解脱。我有点拿不准。

就这样思来想去,心被忧愁压得沉甸甸的,我挪着步子走过前门,踏上走廊,步入书房,只见书桌之后,立着一个戴银边眼镜的身影,那镜片吓人地闪烁不定,一如当年在阿加莎姑妈午餐桌前——就是女主人了。我迅速瞟了她一眼,随即闭上双眼。

“啊!”只听梅普尔顿女士说。

话说这个“啊”字呢,用某种语气说出来——比如拖腔拉调,大家明白这意思吧,起头高、渐入低音区——那就是不怀好意、直叫人魂飞魄散,效果如同“嘿”字。没错,这两个字的可怕程度仍有待商榷。但我之所以吃惊,在于她说这个字却根本不是这种语气。若是听觉器官没有出故障,那这就是一个友好的“啊”!一个亲切的“啊”!好朋友之间的“啊”!我太诧异了,甚至于忘了谨言慎行的原则,竟然又斗胆瞧向她。接着,一个闷声尖叫从伯特伦嘴唇间迸发出来。

这个记忆中叫人屏息的形象,真人却并不高大。我的意思是说,她并没有“凌驾”于我之上什么的。不过,为了弥补身高上的不足,她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任何胡作非为都不肯容忍,这也是女校长的通用风范。早在in statu pupillari[1]时代我就发觉,我那位老校长是一模一样,人家一个眼神,就足以让我一五一十全招了。对,军士长就是这样。还有交警和某些邮局的女办事员。关键在于嘴一噘、眼一瞪的姿势。

简而言之,通过多年来培育年轻人——训斥伊莎贝尔啦、不动声色地找格特鲁德谈话啦什么的——梅普尔顿女士逐渐形成了一种驯兽师的气质。也正是这种气质,叫我刚才迅速瞟了她一眼之后立即闭紧双眼,默念老天保佑。可现在呢,虽然她驯兽师的气势不减,但叫人瞠目的是,她举手投足俨然是一位平易近人的驯兽师——替猛兽掖好被角之后和男孩子们一起嘻嘻哈哈的驯兽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