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姬 佛界和魔界(第4/5页)

“我边跳舞边等着。”

品子眨巴眼睛,微微地摇了摇头。

野津把手搭在品子的肩上。

品子回到家中,见高男的厢房亮着灯火,她便呼唤:“高男,高男。”

从套窗里传来了高男的回答声:

“姐姐回来啦。”

“妈妈呢?回来了吗?”

“还没有呢。”

“爸爸呢?”

“在家。”

传来了高男开门的声音。品子逃脱似的说:

“好了,不用开门了。过一会儿再……”

庭院里已罩上了夜色。品子不愿让高男看见自己忐忑不安的神色。

门声沉静下来。但是,高男像是站在走廊上。

“姐姐,有一回你谈过崔承喜的事吧?”

“嗯。”

“《真理报》十二月三日刊登了崔承喜的文章。”

“哦?”

“也写了她女儿逝世的事。她女儿到苏联演出时,在莫斯科深受欢迎。崔承喜的讲习所拥有一百七十个学生。”

“哦。”

品子对崔承喜在苏联的报纸上发表文章,并不像高男那样津津乐道。她用不安的目光,扫视灰蒙蒙地映上冬日枯萎的梅枝影子的挡雨板。

“爸爸吃过饭了?”

“嗯,同我一起吃过了。”

品子没去自己的厢房,径直到正房去了。

品子想到今晚自己不是见到母亲之后才去看父亲,心里惴惴不安,反而不由自主地说了声“我回来了”,似乎很难走进父亲的房间。

“爸爸,白天我到您房间里来了,以为您会在。”

“哦。”

矢木从桌前回过头来,把身子转向手炉的方向,等待着品子。

“爸爸。那幅一休的佛界、魔界是什么意思呢?”

“这个嘛……这句话真有意思。”矢木说罢,平静地看了看挂在壁龛里的墨迹。

“爸爸不在屋,我独自观赏了一番,有点发瘆。”

“哦,为什么?”

“入佛界易,进魔界难,是这样读的吗?所谓魔界,是指人间的世界吗?”

“人间世界?魔界?”矢木感到意外似的反问了一句,却又说,“也许是吧。这样也好。”

“像一个人那样生活,为什么是魔界呢?”

“所谓像一个人,人在哪儿?也许净是魔鬼哩。”

“爸爸就是带着这种想法欣赏这幅墨迹的吗?”

“不见得吧。这里所写的魔界,还是魔界吧。是个可怕的世界。因为它比入佛界还难呢。”

“爸爸想入,是吗?”

“你是问我想入魔界吗?这样提问是什么意思?”矢木满脸和蔼的表情,温柔地微笑了,“如果品子在心中决定你妈妈入佛界,我进魔界也未尝不可……”

“哎呀,不是这样的。”

“‘入佛界易,进魔界难’这句话,使我联想起另一句话,‘善人成佛,况恶人乎’。不过,好像不是一码事。一休的话是排斥感伤情绪的,不是吗?排斥像你妈妈和你这样的人的感伤情绪,排斥日本佛教的感伤和抒情……或许这是严峻的战斗的语言。对、对,十五日会上,展出《普贤十罗刹图》,品子也去看了吧。”

“去了。”

北镰仓一个叫住吉的古董商的茶室,每月十五日都举行例会。旧家具商和茶道爱好者轮流烧茶,形成关东一种重要的茶会。

主人住吉是个美术商的元老,担任了东京美术俱乐部的主任。他有些地方像参禅和尚,淡泊风雅;有些地方比茶道师傅更精通茶道。十五日的茶会,就是靠这位住吉老人的人品支撑。

因为相距很近,矢木三天两头去看看《普贤十罗刹图》。这幅图早先挂在益田家的壁龛上。矢木也曾邀波子和品子去鉴赏过。

“那是你妈妈所喜欢的吧。十罗刹围着骑白象的普贤菩萨,都是穿着十二单衣的美女。形象跟当年宫中的仕女一模一样,是藤原时代华美感伤的佛画。大概可以看出藤原时代的女性趣味和女性崇拜。”

“但妈妈说过,普贤的脸只是美,并不那么稀罕。”

“哦。普贤是个美男子,却把他描绘得像个美女。就以阿弥陀如来自西方净土来迎的那幅《来迎图》来说,不愧是藤原所憧憬的幻影,还写有一句满月来迎。藤原道长逝世时,阿弥陀如来手中拿着一根丝线,藤原自己抓住了丝线的一头。《源氏物语》产生在藤原道长的时代,我年轻的时候调查了源氏,却是个野蛮的穷人的儿子,同藤原的风流与悲哀毫无缘分,是卑俗的。结果遭你妈妈讨厌了。”矢木瞧了瞧品子的脸,接着又说,“那幅《来迎图》上,来迎人间灵魂的佛爷们打扮得十分瑰丽,他们手持乐器,姿态像舞蹈。女人的美,在舞蹈中得到极致的表现,所以我没制止你妈妈跳舞。但是,女人不用精神跳,只是用肉体跳罢了。长期以来,我看你妈妈跳,她也是那个样子。女人与其当尼姑,不如跳舞更美。只此而已。你妈妈的舞蹈,不过是她的感伤,是日本式的……品子的舞蹈,不也是青春的幻想画,虚无缥缈吗!”

品子想表示不同意,矢木无所谓地说:

“假如魔界里没有感伤,我就选择魔界。”

正房里只有矢木的书斋、波子的起居室、茶室以及储藏室和女佣室。

后来只好将波子的起居室,充作夫妇的寝室。

这六叠的房间,从波子在乡间别墅的时代起,就给人一种女子房间的感觉。墙壁下部裱上了古色古香的锦缎片。说它古色古香,是指元禄以后江户时代武士家中的妇女礼服,或别的什么锦缎吧。

近来波子一躺下欣赏这些用彩丝刺绣的古色古香的花样,就变得寂寥起来。这些古老的锦缎太女性化了。

波子拒绝矢木后,躺在床上很痛苦。

打那以后,矢木就不想再要求波子了。

矢木这个人早睡早起,通常是波子在后就寝。尽管如此,波子来睡之前,他总是睁眼说几句什么,然后才成眠。

深夜,品子的厢房里,母女谈兴正浓,波子还是会说声:“这时间你爸爸该休息了。”说罢折回正房。

她惦挂着等候着她、难以成眠的丈夫,这是长年累月养成的习惯。

即使波子去了寝室,矢木不作声,她也会思忖:他怎么啦?

现在这种习惯好像也变成了对波子的威胁。矢木在睡铺上说了句什么,波子会吓一大跳,紧紧蜷曲着身子,钻进被窝里。

“又不是罪人。”

波子心里嘟哝了一句,心情还是平静不下来。她似看非看地瞅了一眼矢木的睡相。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呢?

波子又不能翻身,她等待着什么呢?是等矢木睡着还是等矢木要求自己?

他真的要求的话,波子大概又会拒绝吧。她害怕那种争执。然而,他一不要求,她又觉得不愉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