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姬 皇宫的护城河(第2/5页)

黄澄澄的天空,有的地方特别红,有的地方成为浅红,还有少数地方是浅紫、浅蓝,五光十色,互相融进晚雾之中。雾幕眼看着缓缓地低垂下来,云彩迅速飘逝了。

皇宫森林的树梢上,只剩下窄窄一条细长的蓝色天空,像一根飘带。

晚霞的色彩,一点也没映在这蓝色的天空上。黑黢黢的深沉的森林,同红彤彤的停滞的晚霞之间,划了一道鲜明的界限,那细长的蓝色天空显得遥远、静谧而清澈,哀婉动人。

“多美的晚霞啊!”竹原也这样说道。这不过是重复了波子的话。

竹原惦记着波子,他只是想,晚霞不过就是这样的东西。

波子依然凝望着天空。

“往后到了冬天,晚霞就多了。晚霞能令人回忆起童年的往事,不是吗?”

“是啊……”

“冬天虽然寒冷,我却愿意在外面观赏晚霞,常挨家里人说:要感冒的呀。啊……我有时也想,自己喜欢凝视晚霞,是不是也受了矢木的感染呢。不过,我打孩提时起就是这个样子。”波子回头望着竹原说,“说也奇怪,刚才走进日比谷公会堂之前,看到四五棵银杏树,公园的出口也有四五棵银杏树吧。这些树并排屹立,都相差无几,但凋黄的程度却因树而异。落叶也有多有少。如此看来,树木也有各自不同的命运吗?”

竹原沉默不语。

“我在茫然地思考银杏树的命运的时候,车子就嘎哒嘎哒地停住了。我吓了一跳,害怕起来了。”波子说着望了望车子。

“看样子一时半刻是不会修好的。就是要等,站在这边,人家该瞧见了,还是到对面去吧。”

竹原向司机打了招呼,付过车钱,回头看时,波子已经穿过了马路,只能看见她那迈着轻盈而矫健的脚步的背影。

对面护城河尽头的正前方,麦克阿瑟司令部的屋顶上,刚刚还挂着美国国旗和联合国国旗,这会儿已经看不见了。可能正好是降旗的时间。

而且,司令部上空的东边天际,晚霞已经消失。薄云也飘散在遥远的天边了。

竹原知道波子容易感情激动。他望着她以矫健脚步走路的背影,心想,波子自己所说的“恐惧症发作”大概消失了。

竹原也到了马路的对面,轻声地说:

“这样轻盈地横穿车流,不愧是舞蹈演员,训练有素啊。”

“哦?你在取笑我?”波子迟疑了一下,接着又说,“我也揶揄你一句,怎么样?”

“嘲笑我吗?”

波子点点头,然后把脑袋耷拉下来。

司令部的白墙,倒映在正前方的护城河上。窗里的灯光映在水中。但是,房子的白影是朦朦胧胧的,不知不觉间,水上仿佛只留下了灯影。

“竹原,你幸福吗?”波子喃喃地说。

竹原掉转头,一声不响。波子绯红了脸。

“现在你不再这样问我了吧?从前不知这样问过我多少次。”

“是啊,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已经有二十年没问了。这回,轮到我来问你啦。”

“就拿这个来取笑我?”竹原笑了,“现在不问也明白了。”

“从前你不明白吗?”

“那个嘛,我也明白,过去我是故意问你的。对幸福的人,大概不会问‘你幸福吗’。”

竹原边说边向皇宫的方向走去。

“我觉得你结婚,是我的错误。所以在你结婚以前,以及结婚之后,我都问了。”

波子点了点头。

“那是在什么时候?是在西班牙女舞蹈家来访的时候,你婚后第五个年头吧。一次在日比谷公会堂偶然相遇。你的座位是二楼前排的招待席。同你在一起的还有芭蕾舞伙伴和你的丈夫。我却在后边的座位上躲起来。你一发现我,就无所顾忌地走过来,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之后就不曾移动过。我说,这样做对你丈夫和朋友都不好,还是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吧。你却说,请让我坐在你身边,我会一声不吭,老老实实的……就这样,你在我旁边一动不动地坐了两个小时,直到散场。”

“是这样。”

“我感到吃惊。矢木有点介意,不时回头张望我们这边,你还是不过去。那时候,我真不知如何是好啊。”

波子放慢脚步,忽然站住了。

在皇宫前广场的入口处,告示牌跳入了竹原的眼帘:

“公园是公共场所,请保持园内的整洁……”

“这里也是公园?已经成公园了吗?”竹原看见厚生省国立公园部的告示牌,说。

波子望着广场的远方。

“战争期间,我家的高男和品子,还是小小的中学生和女学生,他们经常从学校到这儿来运土、割草。一说要去宫城前边,矢木就用冷水给孩子们净身。”

“那时候矢木是会这样做的。这宫城,现在不叫宫城,而称作皇宫了。”

皇宫上空,淡淡的晚霞与灰色融在一起了。东边的天际反而残留着白昼的明亮。

细长的蓝空,仿佛给皇宫森林镶上了一道边,尚未完全黑下来。它带着铅色,显得更加深沉。

三四株挺拔的松树高高地伸向那片狭长的天空,在落日的余晖中,勾勒出墨色的松姿。

波子边走边说:“天黑得真快啊。从日比谷公园出来的时候。国会议事堂的塔还染着桃红色呢。”

国会议事堂早已笼罩在晚霞之中,顶上的红灯忽明忽暗。

右边的空军司令部和总司令部的屋顶上,红灯也是或明或暗。

透过护城河土堤上的松树,可以看见总司令部窗前闪闪烁烁的亮光。在昏暗的松树下,几对情侣幽会的姿影还隐约可见。

波子停住了脚步,踌躇不前。凄怆的幽会的剪影,也跳入了竹原的眼帘。

“太寂寞了,绕到对面的马路去吧。”波子说。

两人又折了回来。

看到幽会的人影,他们两人都察觉到自己也是以幽会的形式漫步街头的。

尽管是竹原送波子到东京站的途中车子发生了故障,他们才步行的,但这次是波子主动打电话邀竹原到日比谷公会堂听音乐会,两人无疑从一开始就是幽会。

然而,两人都已是四十开外了。

谈往事,自然谈到爱情。就是谈波子的境遇,听起来也是一种爱的倾诉。多少岁月在他们之间流逝了。这些岁月把他们联在一起,又把他们分隔开来。

“你说不知如何是好,不知如何什么?”波子问了一句,又把话题拉回来。

“对,那时候……我年轻,不知如何判断你的心理。你把矢木撇在一边,一直坐在我的身旁,这是相当大胆的行为。波子,你怎么会这么坚决?回想起来,从前你有时候也热情奔放得令人吃惊。我觉得或许这就是那种表现。肯定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