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 尼姑庵与格子门(第3/4页)

“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

这回母亲倒是真的笑了。

“妈妈现在说的,同刚才跟你谈的,好像风马牛不相及呀……”

“我也恍恍惚惚,不知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一个人——女人也罢,对自己所说的话,最好要坚持到底,不要改变。”

“妈妈!”

“在嵯峨,你对你爹是不是也这样说了?”

“不,我对爸爸什么也没说……”

“是吗?你不妨也对你爹说说看嘛……男人听了可能会生气,不过,心里一定会很高兴的。”母亲用手按着额头,又说,“我坐在你爹的桌前,就想你爹的事。”

“妈妈,您全都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

母女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千重子忍耐不住,开口说了:“我到锦市场去看看有什么菜,好准备晚饭。”

“好,那你就去吧。”

千重子站起来向店铺那边走去,然后下到土间来。这个土间是狭长形状,直通内宅。在店铺对面的墙边上,有一排黑色炉灶,厨房就在那儿。

如今连这些炉灶都不用了。炉灶的后面,已经装上了煤气炉,并铺上了地板。倘使像原来那样,下面是灰泥,通风,在京都的寒冬腊月会吃不消的。

但是,炉灶没有拆掉(大部分人家都保留着),也许是普遍信奉灶神——灶王爷的缘故吧。各家的炉灶后面都供着镇火的神符,而且还排着布袋神。布袋神共有七尊,每年初午人们都到伏见的稻荷神社请一尊回来供上,以后逐尊买来添上。如果在这期间家里死了人,就又从第一尊开始,再逐尊请来。

千重子店铺里的灶神,七尊都请齐了。因为只有父母和女儿三口人,在最近十年八年里又都没有死人。

在这排灶神的旁边,供着一个花瓶。三天两头,母亲就给换水,还小心谨慎地揩拭它的座架。

千重子拎着菜篮子出门,看见一个青年男子和她只差一步擦肩,走进格子门。

“大概是银行的人吧。”

对方似乎没有注意到千重子。

千重子觉得那是常来的年轻职员,也就不那么担心了。但是她的脚步却变得沉重起来。她走近店前的格子门,用手指轻轻地触摸那一根根的格子,沿着门边走了过去。

千重子沿着店铺的格子门走到尽头,又掉转身抬头看了看店铺。

二楼小格子窗前的一块古老的招牌,映入了她的眼帘。招牌上面,有个小小的屋顶。这像是老铺子的标志,也像是一种装饰。

春天和煦的斜阳柔和地照在招牌的旧金字上,反而给人一种寂寞的感觉。店铺那幅厚布门帘,也已经褪色发白,露出了粗缝线来。

“唉,平安神宫的红色垂樱正竞相吐妍,我的心却如此寂寞。”千重子暗自想道。

于是,她加快了脚步。

同往常一样,锦市场上人声杂沓,熙来攘往。

她折回父亲的店铺附近时,遇见了白川女。千重子向她招呼说:

“顺便上我家来坐坐吧。”

“嗯,好吧。小姐,你回来了?赶巧在这儿……”那姑娘说,“你上哪儿去了?”

“上市场去了。”

“真能干啊!”

“是供神的花?”

“噢,每次都得到你……请看,这你喜欢吗?”

说是花,其实是杨桐。说是杨桐,其实是嫩叶。

每逢初一十五,白川女就把花送来。

“今天遇上小姐,太好了。”白川女说。

千重子也挑选一枝挂满嫩叶的小树枝,心情特别激动。她手拿杨桐,走进家里,扬起了快活的声音:

“妈妈,我回来了。”

千重子又把格子门拉开一半,看了看街上。她看见卖花的白川女还在那儿,就呼唤道:

“进来歇歇,喝杯茶吧。”

“嗯,谢谢。你总是那么体贴人……”姑娘点点头,然后举着一束野花,走进了土间,“这是平凡无奇的野花,不过……”

“谢谢。我喜欢野花,你倒记住啦……”千重子一边说一边欣赏着山野的花儿。

一进门,灶前有一口老井,上面盖着一个用竹子编成的盖子。千重子把花和杨桐放在竹盖子上。

“我去拿剪子来。哦,对了,杨桐的嫩叶得洗洗吧……”

“这儿有剪子。”白川女故意弄响剪子,一边说,“府上的灶台总是干干净净的,我们卖花的看了也真感动啊。”

“是我妈爱干净……”

“我还以为是小姐……”

“……”

“近来许多人家里,灶台也罢,花瓶、井口也罢,都落满了灰尘,脏着哪。因此卖花人看了,越发觉得可怜。可是到府上来,我就放心,我真高兴啊。”

“……”

眼看关键的买卖日益萧条,千重子又不能把这种情况告诉白川女。

母亲依然在父亲的桌前。

千重子把母亲请到厨房,让她看了从市场上买来的东西。母亲看到女儿从篮子里拿出来摆好的东西,暗自想道:这孩子也会节省了。也可能是因为父亲到嵯峨尼姑庵去了,不在家……

“我也来帮忙。”母亲站在厨房里说,“刚才那个人,就是常见的那个卖花姑娘吧。”

“嗯。”

“你送给你爹那本画册是不是放在嵯峨的尼姑庵里了呢?”母亲问。

“那个,没见着……”

“记得他把你送给他的书全带走了呀。”

那本画册收入了保罗·克利、亨利·马蒂斯、马克·夏加尔等人的画,以及现代抽象派的画。千重子心想,这些画说不定能唤起新的感觉,所以为父亲买了下来。

“咱们家本来就不需要你爹画什么画稿嘛。只要鉴别别人染好送来的东西,能卖出去就行。可是,你爹总是……”母亲说。

“可是话又说回来,千重子,你净爱穿你爹设计的和服,妈妈也该感谢你啊。”母亲继续说。

“干吗要谢我……我喜欢它才穿的。”

“你爹看见自己的女儿穿这身和服,不会觉得太素净吗?”

“妈妈,虽然有点朴素,但细看的话,还是很别致的嘛。还有人夸奖呢。”

千重子想起了今天也跟父亲说过同样的话。

“有时候,漂亮的姑娘穿素净些,反而更合适。不过……”母亲一边打开锅盖,用筷子夹了夹锅里的东西,一边说,“你爹为什么就不能画些鲜艳时兴的图案呢?”

“……”

“你爹从前也曾画过相当鲜艳、相当新颖的图案哩……”

千重子点了点头,却问道:

“妈,您为什么不穿爸爸设计的和服呢?”

“妈妈已经老了呀……”

“您总说老了、老了的,究竟有多大年纪呢?”

“总归是老了呀……”母亲只是这样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