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 尼姑庵与格子门(第2/4页)

“不用总穿我构图的衣裳嘛。”太吉郎说,“更不用净穿自己店里的料子……我不需要这份情义。”

“情义?”千重子十分愕然,“我并不是为了照顾情义才穿的呀!”

“千重子要是穿得再花哨些,早就可以找到意中人啦。”难得一笑的父亲,朗声笑了起来。

千重子侍候父亲吃烫豆腐,父亲那张大桌子自然而然地映入她的眼帘。没有一点准备画京都染色织物图稿的迹象。

在桌子一个角落里,只放了江户莳绘的砚台盒和两帖高野断片的复制品(不如说是字帖)。

千重子心想,父亲到尼姑庵来,是为了忘却店里的生意吗?

“六十岁人的书法呀。”太吉郎羞怯地说,“不过,藤原的假名字体那流畅的线条,对构图不无帮助啊。”

“……”

“遗憾的是,我写起字来手就发抖。”

“写大一点呢。”

“是写得很大呀,可是……”

“砚台盒上那串旧念珠呢?”

“噢,那个嘛,是向庵主硬要来的。”

“爸爸挂着它祷告吗?”

“用现在的话说,它算是个吉祥物吧。有时我真恨不得把它咬碎。”

“嗳,多脏呀!那上面有长年数珠的手垢呀!”

“怎么会脏呢,那是两三代尼姑信仰的体现嘛。”

千重子仿佛觉得触动了父亲的伤心事,不由得默默低下头来。她拾掇好吃烫豆腐用的餐具,端到厨房去,从厨房里走出来又问:“庵主呢……”

“大概快回来了。你这就走吗?”

“我想到嵯峨走走再回去。这会儿岚山游客正多,我喜欢野野宫、二尊院的路,还有仇野。”

“年纪轻轻的,就喜欢那种地方,前途令人担忧啊。别像我才好。”

“女的怎么能像男的呢?”

父亲站在廊子上目送千重子。

不大工夫,老尼姑就回来了,马上开始打扫庭院。

太吉郎端坐在桌前,脑中浮现出宗达和光琳画的蕨菜,以及春天的花草画。心里思念着刚刚离去的女儿。

千重子一走到有人家的路上,便看见父亲隐居的尼姑庵,已完全掩没在竹林子里。

千重子本来打算去参谒仇野的念佛寺,才登上那古老的石阶,一直来到左边山崖两尊石佛处附近,听见上面嘈杂的人声,便止住了脚步。

这里林立着好几百座旧石塔,被称作什么“无缘佛”。近来偶尔也有些摄影协会让一些女子穿着薄得出奇的衣裳,站在小石塔丛中照相。今天大概也是这样吧。

千重子打石佛前走过,下了台阶,脑子里又想起父亲的话。

不论是想回避春游岚山的游客,还是想去仇野和野野宫,这些都不应是一个年轻姑娘所想的。这比穿父亲所画的朴素图案的衣裳还要……

“父亲在那座尼姑庵里好像什么也没干啊。”一缕淡淡的寂寞情绪渗进了千重子的心田。她寻思:“要咬那被手摸脏弄旧了的念珠,那又是一种什么心情和思绪呢。”

千重子了解,父亲在店铺里竭力抑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像要咬碎念珠似的。

“还不如咬自己的手指头好呢……”千重子自言自语,摇了摇头。接着又回想起和母亲两人到念佛寺敲钟的事来。

这座钟楼是新建的。小巧的母亲即使敲钟,也敲得不怎么响。

“瞧!同敲惯钟的和尚的敲法也不一样啊。”千重子笑盈盈地说。

千重子一边回想这些往事,一边漫步在通往野野宫的小路上。这条小路有块不太旧的路牌,上面写着“通往竹林深处”几个字。原来比较幽暗的地方,如今明亮多了。门前的小卖店也扬起吆喝声。

然而,这小小的神社如今依然如故。在《源氏物语》中亦有所提及。据说这里是神社的遗址,当年侍奉伊势神宫的斋宫(内亲王)曾在这里闲居三年,修身养性,戒斋沐浴。它以带有原树皮的黑木建造的牌坊和小篱墙而闻名。

打野野宫前走进田园小路,景色立即开阔起来,那就是岚山。

千重子在渡月桥前岸边的松树林荫处,乘上了公共汽车。

“回家以后,关于爸爸的情况该怎么说好呢……也许妈妈早就知道了……”

中京的商家在明治维新前曾遭到炮轰、火烧的浩劫,毁了不少房子。太吉郎的店铺也难以幸免。

因此,这一带的铺子尽管保留着红格子门和二楼小格子窗这样一些古色古香的京都风格,但实际上还不到百年历史。据说,太吉郎店铺后面的仓库,幸免于这场战火的洗劫……

太吉郎的店铺之所以没赶时髦,几乎保留原来的样子而未加改装,固然是由于主人的性格,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因为批发生意不那么兴隆吧。

千重子回来,打开了格子门,一直望到屋子紧里头。

和往常一样,母亲阿繁正坐在父亲的桌前抽烟。左手托着腮帮,曲着身子,好像在读或写什么的样子。然而,桌面上却什么也没有。

“我回来了。”千重子说着走到母亲身旁。

“啊,你回来了。辛苦啦。”母亲苏醒过来似的说,“你爹在干什么呢?”

“是啊……”千重子没想好怎样回答,便说,“我买豆腐去了。”

“是森嘉的吗?你爹一定很高兴吧。做了烫豆腐?”

千重子点点头。

“岚山怎么样?”母亲问。

“游客很多……”

“没叫你爹陪你到岚山吗?”

“没有,因为庵主没在家……”接着,千重子又回答说,“爸爸好像在练毛笔字哪。”

“是练毛笔字呀。”母亲没有感到意外的样子,“练字嘛,可以养养神。我也有这个经验。”

千重子仔细观察母亲那白皙而端庄的脸,却没有看出她的内心活动。

“千重子,”母亲平静地说,“千重子,你,将来不一定非要继承这个店铺不可……”

“……”

“如果你想结婚,也可以嘛。”

“……”

“你听清楚了吗?”

“干吗要说这种话呢?”

“用一句话是说不清楚的。不过,妈也五十了。妈是经过考虑才说的。”

“那倒不如不做这个买卖……”千重子那双美丽的眼睛湿润了。

“瞧,你扯得太远了……”母亲微微地笑了。

“千重子,你说咱家倒不如不做买卖,是真心话吗?”

母亲的声音并不高昂,但态度突然严肃起来。刚才千重子还看见母亲微笑,难道是看错了吗?

“是真心话。”千重子答道。一股难以名状的痛楚涌上了心头。

“我没生气。你不必露出那样的神色。你应该明白,能说会道的年轻人和被说的老年人,究竟谁更失落啊?”

“妈妈,请您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