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第4/5页)

“这真有意思。”杰克夫人低声说,一边脱下了手套,环视着餐厅。“喂,”她快速说着,一边看着她的同伴,“你要不要来一杯鸡尾酒——呃?我想为你的健康干一杯。”

“好的,当然了,”乔说道,“你可以随心所欲。”

“今天是我的生日,乔,我们来这里就是要举行生日聚会。”

“您可以随意吩咐。这位夫人想喝点什么?”乔扭过头问杰克夫人。

“啊,我想——”她思索了片刻,然后看着年轻人,欢快地说,“一杯马提尼酒——好吗?”

“好的,我也要一杯。来两杯马提尼,乔。”

“两杯马提尼,非常好,非常好,”乔彬彬有礼地说,“还有呢?”

“嗯,你们有什么?”

乔向他们作了介绍,于是他们点好了午餐——有开胃菜、意大利蔬菜汤、鱼、鸡肉、沙拉、奶酪,还有咖啡。饭菜十分丰盛,不过他俩具有庆典者的真正气魄:他们还点了一瓶一夸脱装的意大利红葡萄酒。

“整个下午我什么都不做了,”杰克夫人说,“我一直陪着你。”

乔转身离开了,他们可以听见他用快速的意大利语下达命令的声音。一个服务员托着盘子端来了两杯鸡尾酒。他们碰了杯,杰克夫人说:“嗯,这杯敬你,年轻的小伙子。”她沉默了一下,非常严肃地看着他,然后说道:“祝你成功——真正的成功——你心中想要的那种成功——最大的成功。”

他们干了那杯酒,但是她的话,她坐在面前的事实,那个日子带给他的那份美妙、幸福、自豪的感受,不知何故竟使他觉得这才是自己人生的真正开端,他时常幻想的那种幸运、快乐的生活此刻就摆在他面前,使他有了崇高的目标,一种确定的陶醉感,一种难以压制的力量,即使酒精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他身体前倾,双手伸过桌子抓住了她的手:“啊,我会的!”他兴奋地叫道:“我会的!”

“你会的,”她说,“我知道你会的!”并把她的另一只手搭到他的手上紧紧地握了握,低声说道:“最棒的!你是最棒的!”

那一刻的狂喜,那一天不断增加的魔力,现在只剩下一种神奇、强烈的圆满感受了,这种圆满很快就会实现。他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将“一切”掌握在手中——这一切究竟是什么,他并不清楚,然而他却非常确信自己已经将其掌握在手中。这种极大确信、极大快乐的具体精华——伟大的成功、辉煌的成就、爱情、荣誉、已经拥有的荣耀——尽在其中,就像握在手中的球一样,既触摸得到,又感到温暖而沉重。

接着,由于感到这种难以实现的东西距他如此之近,自己已经抓住了它,感到这种确信令他如此快乐,这种目标感如此强烈,他肯定自己完全知道确信的是什么、自己的目标是什么——他感到自己的舌头流利地说出了一种他从未说过的语言,还有那些从未唱过的歌曲,他从未听过的音乐,从未创作出的伟大书籍、小说和诗歌——这一切都如此崇高,确确实实属于他,所以他在任何时候都可以说出来——现在——下一刻——五分钟之内——他可以选择任何时候将其据为己有。

对这个脆弱的肉体、骨头、思想和居于其中的意识而言,这些狂野元素带来的狂热自信有些难以消受。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仿佛每个神秘的希望,每个不知餍足的欲望,每个珍贵、未说出口的渴望,每个难以言表的感受、想法,或者在他青春的狂热激动中沸腾过的信念,这种信念曾经使他痛苦不已、就像灵魂中某个秘密之地分泌的酸液那样侵蚀过他;曾经依靠自尊、对嘲笑的畏惧、怀疑、不信任等达到克制、压抑、幽闭、阻止自己确认这一切的目的;或者因为没有人愿意听他说话,没有人和他交谈等原因——他心灵中的那一大摊死水突然冲过壁垒,像洪水一样冲决而出。

狂野的字词奔流而出,就像投掷而出的标枪,就像由思想、希望、目标和感受构成、已经扔出去并断裂的棍棒。即使他有一打舌头他也不知道用何种途径表达这一切。而这些东西仍然在他的字句里冲击、沸腾、猛冲,他所措辞、说出的内容还不及他欲表达的千分之一。在这种滔滔不绝的洪流表面,他本人就像一个碎片在水中旋转着冲走了,然后打着转儿向前漂去,在这汹涌的洪水面前他也无能为力;他发现自己可以采取的途径远远不够,无法摆脱洪水的束缚,他就像一位朝熊熊大火上浇油的人一样,喝完一杯再要一杯,大口大口地把酒灌进腹中。

他喝得酩酊大醉。他变得越来越狂野,越来越语无伦次。然而,他似乎觉得自己必须把话说完,把这些话从他体内倒出来,清理干净,把一切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当他们从酒吧出来再次来到大街上的时候,暮色已经降临了,他仍然不停地说着。他们坐上了一辆出租车。百老汇蜂拥的人群、阻塞的交通、耀眼的眩光、疯狂变幻的色彩,在他炽热、狂躁的视野里闪烁着,这一切并不以模糊的、酒醉后朦胧迷惑的形式呈现,而是以一种扭曲的、极其精确的形式表现出来的,是这条大街真实面目的一个古怪投影。他困惑、狂怒的精神敌视这一切——敌视每个人、每件事——敌视她。

突然间,他意识到她正在送自己回酒店。这个意识令他十分恼火,他觉得她正打算遗弃他、背叛他。他大声命令司机停车,她抓着他的手臂,想让他待在车子里。但是他猛地挣脱了,并冲她大喊大叫,说她背弃了他,出卖了他,背叛了他——说自己再也不想见到她,说她一无是处——甚至在她乞求他、试图说服他上车和她待在一起时,他却叫她滚开,并当着她的面狠狠地摔上了车门,然后跑进了人群之中。

整个城市摇摇晃晃地从他身边掠过——灯光、人群、夜色中闪烁的楼顶,在星辰点缀、黑夜仙境般的华服之下显得模模糊糊——在他的视野之中这一切都在以古怪、扭曲的模式闪烁着。他觉得这一切既残忍又疯狂。他的内心充满了狂暴的怒火。他想把某些东西砸成糊状,把它们捣碎,用脚踩得稀烂。他像发疯的动物沉重地穿过一条条大街,冲着人群愤怒地叫喊,野蛮地冲向人群,把他们推挤出去。最后,他自己也感到震惊,失去了兴趣。他来到那条一端堵死、炫目耀眼的道路尽头,发现他正站在自己入住的那家酒店门口,筋疲力尽,十分难受,内心不再有欢快的希望。他找到了自己的房间,走了进去,脸朝下倒在床上,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