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至少应该尽可能地(第3/7页)

费玛九岁的时候,就在妈妈去世前不久的一天,他和爸爸正在阿尔法西街散步。巴鲁赫停下脚步,和一个穿一套老式西装、打一条黑色蝶形领结、衣冠楚楚、大腹便便的老人用德语(也可能是捷克语)没完没了地聊开了。最后,小孩子的耐心给耗尽了,他一边跺脚,一边在那里拉扯着爸爸的胳膊。父亲朝他脑袋就是一巴掌,用俄语冲他吼叫着说:“你这个白痴!你这个鼻涕虫!”后来,他对费玛解释说,那人是个教授,是一个世界闻名的学者。他对他解释“世界闻名”是什么含义,如何才能“世界闻名”。费玛永远也忘不了父亲的那番解释。这个词语至今还让他既感到敬畏又觉得鄙夷。又有一次,是七八年之后的事了,是一天早晨的六点半,他和父亲在拉什巴姆街上散步,他们忽然看见本·古里安总理迈着矫健有力的短步走过来,本·古里安当时就住在本·迈蒙大道和乌色什金大街的拐角,喜欢每天凌晨轻快地散上一会儿步,然后才开始一天的工作。巴鲁赫·农贝格抬起帽子说:

“先生,能否占用你一点儿时间呢?”

本·古里安停下脚步惊呼道:

“是卢帕廷!你在耶路撒冷干什么?谁在守卫加利利?”

巴鲁赫平静地答道:

“我不是卢帕廷,而你,先生,也不是弥赛亚。你那些近乎瞎眼的追随者肯定在你耳朵旁边小声叨咕着什么,但我建议你不要听信他们的话。”

总理说:

“什么,你不是格里沙·卢帕廷?你肯定没有弄错吗?你看上去太像他了。这么说,这回是弄错对象了。如此说来,你是谁呢?”

巴鲁赫说:

“我碰巧是属于敌对阵营的。”

“相对卢帕廷来说吗?”

“不,先生,相对你来说。还有,如果我能够冒昧地说一句……”

但本·古里安已经开始向前迈开步子了,他只是一边走一边说:

“好吧,敌对,敌对。可不要过于忙着敌对,以致没能把这个可爱的孩子抚养成以色列的忠实爱国者、以色列人民和以色列土地的捍卫者。其他的都是不着边际的事。”这样说着,他迈开大步向前走了,后面跟着一个其作用显然是防止他受到骚扰的英俊的男性保镖。

巴鲁赫说:

“成吉思汗!”

然后又补充道:

“埃弗雷姆,你自己想想上帝选择谁来拯救我们以色列了:是约坦所说‘树的寓言[5]’里的荆棘。”

当时,十六岁的费玛每当想起他吃惊地发现本·古里安原来个头比他自己还要矮,大腹便便的,生着一张大红脸和一双侏儒短腿,嗓音就像骂街泼妇的那样又粗又大,他就暗自好笑。父亲要对总理说些什么呢?现在,经过思考之后,他自己又会对他说些什么呢?那个忽略了加利利守卫任务的卢帕廷或者卢帕特金到底是谁呢?

约珥不想保留的那个孩子长大后难道就没可能世界闻名吗?

还有,迪米怎么样?

突然,费玛来了一阵灵感:他明白,从事喷气式汽车研究工作的约珥事实上比我们当中的任何人都更有可能取得巴鲁赫一直为他所梦寐以求的荣誉。他问自己,他到底是不是约坦所说“树的寓言”中的荆棘呢?茨维卡,尤里,特迪,尼娜,约珥——他们都是会结果的树,只有你,约韦勒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先生,一辈子都是在制造愚蠢和谬误。对着别人喋喋不休尽说些无聊话,骚扰大家。同蟑螂和蜥蜴争论。

他为何不做出决定,从今天就开始,或者是从明天就开始,把自己余下的日子都用来为他们铺路呢?他要肩负抚养迪米的重担。他要学习做饭和洗涮。每天早晨,他要把画图板上的所有彩色铅笔都削好。他要经常为电脑更换色带。如果电脑有色带的话。因此,和那个他并不知晓的士兵一样,他要谦卑地为喷气式汽车的开发和约珥摘取“世界闻名”的桂冠做出自己的些微贡献。

在他的童年时代,在雷哈夫亚这儿,每到暖烘烘的夏夜就能听到一架钢琴透过紧闭的百叶窗发出寂寥的声音。甚至连沉闷的空气也似乎在模仿那些声音。而如今,那些声音都去了,被人忘记了。本·古里安和卢帕廷已经死了。那些戴着无边圆帽、打着领结的难民学者也死了。在他们和约泽尔之间,我们这些人撒谎、通奸、屠杀。留下来的是什么呢?松林和寂静。还有书脊烫金字已经开始褪色的某些破烂的德语巨著。

突然间,费玛不得不忍住自己由于渴望而想流的泪水。并不是对那些死者的渴望,也不是对曾经在这儿存在过、如今又不复存在的东西的渴望,而是对那些本当有可能存在但事实上又没有存在将来也不可能存在的一切的渴望。他脑海里突然想起“自己的人倒不接待他”。但他不管怎么费力去想,就是想不起来他是听谁在最近两三天里说出了这句恐怖的话。

现在,他突然觉得这句话是那么精当,那么鞭辟入里。

耶路撒冷周围山顶上的光塔,将阴森森的修道院团团包围起来的、上面是锋利碎玻璃的废墟和石墙,沉重的铁门,生铁做的格栅,地窖,阴暗的地下室,一个沉思、愤恨的耶路撒冷,深陷于那些被石头砸死的先知、被十字架钉死的救主以及被斧头劈成碎块的救赎者的噩梦里,被一带草木不生、岩石密布的山峦团团围住,被山洞和沟壑弄得凹凸不平的斜坡的那种空旷,差不多不再是树木而已经加入了无生命王国的背信的橄榄树,跌宕起伏的开裂山谷中那些寂寥的矮小的石头房子,远方向南延伸到曼德海峡、向西延伸到美索不达米亚、向北延伸到哈马和巴尔米拉的一片片浩瀚的沙漠,毒蛇横行的土地,由白垩和盐组成的广袤的土地,领着一群群黑山羊、外袍褶皱里塞着复仇利刃的游牧牧民时常出没的所在,沙漠中的黑帐篷,环绕在所有这些之中的是雷哈夫亚和它在黄昏时分从那些小房子里传出的忧郁的钢琴声,它那些羸弱的老学者,它那些层层书架上摆放着的德语巨著,它那种彬彬有礼,向上高高举起的无边圆帽,下午一至五点的寂静,水晶枝形吊灯,流放的上漆家具,织锦和皮革做成的扶手椅面子,成套的细瓷餐具,餐具柜,父亲那种容易激动的俄罗斯人脾性,还有本·古里安和卢帕廷,那些忧郁学者书桌旁苦行僧般的光轮,他们正在积累别人引用他们文献时所做的脚注,正通向“世界闻名”之路,而我们呢,我们无助地、无望地、迷惘地循着他们的足迹,茨维卡研究哥伦布和天主教会,特德和约珥研究他们的喷气式汽车,尼娜为她那个极其虔诚的性用品商店安排清算,瓦尔哈夫提格在他那个堕胎的地狱奋力捍卫一块文明的地盘,尤里·格芬漫游世界,征服女人,用他那冷嘲热讽式的幽默来调侃自己的征服经历,安妮特和塔马,没人需要,你自己则研究基督教世界的中心,和蜥蜴争论,在深更半夜给伊扎克·拉宾写信,探讨在道德衰败时期暴力的代价。还有,迪米在想着他那只被惨杀了的狗。所有这些都将何去何从呢?前往雅利安人那边的琳又是在什么地方迷路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