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临睡前讲的故事(第3/4页)

“你准备告诉他们吗,费玛?”

费玛想了想。在迪米忏悔的时候,他一直在摩挲他那患白化病的头发。他仿佛在做着一场噩梦,他感到那只狗、迪米和他自己已经合为一体。“他们心蒙脂油。”这句话所在的《诗篇》还说:“我的心因愁苦而消化。[4]”他认真地说道:

“不,迪米,我不会告诉他们的。”

小男孩歪起脑袋,久久地斜视着他。厚厚的镜片背后,那一双兔眼似乎极度痛苦,但却满含信任,好像他这会儿正试图通过那只狗的双眼来表现他起先所描述的一切。这就是爱。

费玛颤抖起来,仿佛他的一双耳朵从外面,从黑暗深处,从凄风冷雨中,捕捉到了一种号叫的隐隐约约的回音。

他摩挲着小挑战者的脑袋,把他拽到自己那件鼓鼓囊囊的针织套衫里。好像他是在怀着这个孩子。过了一会儿,迪米挣脱开来,问道:

“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答应不告诉他们?”

“因为就是告诉了他们,也救不了温斯顿,再者,你的苦也受够了。”

“你真好,费玛。”

接着又说:

“尽管你是个十分滑稽的人。有时候,他们在背后叫你小丑。不过,你还真的有那么点儿像小丑。”

“现在,迪米,你要喝杯牛奶。还有,你妈说你要服安定,你告诉我安定放在哪里了。”

“我也有点儿像小丑。但我不好。我本该说不。我不该被他们弄昏了头脑。”

“可他们是逼你做的。”

“尽管如此,还是谋杀。”

“还说不准呢,”费玛猜测地说道,“或许他只是受伤了而已。”

“他流了很多血。整个就是血的海洋。”

“有时,就是一点儿擦伤也会让你流很多血的。在我还小的时候,有一次,我在墙头上练平衡,突然摔了下来,我流了很多的血,但只是头上划了个小口子而已。你巴鲁赫爷爷当时差点儿晕了过去。”

“我恨他们。”

“他们只不过是孩子,迪米。孩子有时会干出一些非常残忍的事,只是因为他们的想象力还不够,不知道疼痛是什么滋味罢了。”

迪米说:

“不是那些孩子。是他们。如果他们可以选择的话,他们是不会生我的。我也不会选择他们的。这不公平:你能选择跟谁结婚,却不能选择谁来做你的父母。而且,你也不能跟他们脱离关系。费玛?”

“你说。”

“我们拿把手电拿些绷带拿些碘酒然后出发到干河里找他好吗?”

“天这么黑,雨又这么大,根本没指望能找到他。”

“对,”迪米说,“你说得对。根本没指望了。可是,我们就去吧,无论如何要找一找。这样,我们到时至少可以说我们试过了,但失败了。”说这话的时候,他那副模样在费玛看来简直就是他那个沉稳、理性的父亲的袖珍翻版。甚至连语调也跟他父亲一模一样:是一个思想稳健、生性孤僻的人所发出来的那种轻柔的声音。迪米一边擦眼镜又一边补充说道:“茨利尔的家人也应该受到谴责。为什么要到国外去,把他们家生病的狗给撇下呢?他们原本是可以把他带走的。至少他们是能够提早给他做些安排的。他们为什么就那样把他抛弃到垃圾堆里呢?切罗基人[5]有一条法律,禁止抛弃任何东西。即使是一只破罐子他们也保存在棚屋里。任何东西,只要你用过了,你都不能将其扔掉。它说不定仍然需要你。他们甚至也有十诫[6]之类的法律,也可能不到十条,第一个诫条就是:不可抛弃。我在储藏室里有一个箱子,里面装满了我从这么高的时候就开始玩的玩具。他们总是冲我吼叫,要我把它们扔掉:这些个玩意儿有谁要呢?留着它们只会占地方,只会招惹灰尘。但我不同意他们的看法。‘抛弃就如同杀戮。’雪姑娘用纤细的手指紧紧地攥住狼石,一边对嘘风湖这样说道。”

“你说的是什么呀?”

“这是一个切罗基女孩的故事。嘘风湖是被放逐部落的首领。”

“给我讲讲看。”

“我讲不了。我无法思考任何别的事情。那只狗不停地对我号叫,那两只棕色的眼睛是那么温顺,那么乖巧,能够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他是那么开心,他在那里不停地摇晃着尾巴,你只要冲他一俯身他就用他那温暖的舌头舔你一下。甚至在罗能捆绑他两条后腿的时候他还舔了罗能一下。他的耳朵被割了下来,就像一片面包那样掉在地上。我脑袋里一刻不停地回响着他的号叫,或许他真的还活着,这会儿正在干河岩石丛中的一个水坑里作垂死挣扎,在那里号叫着、等待兽医的到来。我干了错事,上帝夜里要过来杀我的。对我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整夜不睡觉。不然,因为我恨他们,上帝也要来杀我的,恨自己的父母是绝对不可以的。谁叫他们生我啦?!我从没有请他们帮忙。当然,在这里你什么事也不能干。无论你做什么,到头来都会变成坏事。只会招致麻烦和吼叫。不管我做什么,只会招致麻烦和吼叫。你曾经和我妈咪是夫妻,后来你就不要她了。要么就是她不要你了。只会招致麻烦和吼叫。爸爸说,发生这一切都因为你有点儿像小丑。他是用英语对我这么说的。他们要我也没有多大用处。他们需要的只是每时每刻都保持公寓的静谧和安宁,什么东西都要井井有条,放在该放的位置,不可以砰的一声把门带上。每当门被砰的一声带上的时候,她就冲我和爸爸吼叫起来。要是有支钢笔在该找的地方找不到了,他每次都要冲我和妈妈吼叫起来。要是牙膏的盖子没有旋紧,每次他们俩就都要冲我吼叫起来。不,他们没有吼叫,只不过是向我指出来而已。就像这样:更为可取的做法是,以后你每当……要么,他就对她用英文说:你想点儿办法,免得这孩子在我跟前碍手碍脚的。她就说:他可是您的孩子,先生。你在小的时候,费玛,难道就没从心底里盼望你的父母死掉吗?你当时就不想成为孤儿,就像哈克贝利·费恩那样自由自在吗?你当时难道不是个小小丑?”

费玛说:

“似乎每个孩子都有过这样的想法,不是在这个阶段就是在另一个阶段。这是自然现象。可他们并非真的希望这样。”

迪米什么也不说。他那患白化病的眼睛又一次飞快地眨巴起来,似乎灯光在刺痛着他的眼睛。接着他又说道:

“喂,费玛,你需要个孩子,不是吗?我们俩一道远走高飞,你愿意吗?我们俩可以去加拉帕戈斯群岛[7],我们俩用树枝搭建一个小屋。我们俩可以捕鱼、拾蛤蜊,还可以种蔬菜。我们俩还可以追踪那只你曾经跟我讲过的千年老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