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弄清一位著名芬兰将军的身份(第4/6页)

塔马说:

“住嘴,费玛。这样说话不好玩。”

费玛说:

“我想这就像一条鱼:它第一次被人从水里捞出来时,才会意识到它需要活在水里。别放在心上。我只想告诉你我刚才并不是在开玩笑。关于你这件浅蓝色裙子和你的头发,我是怎么说的就是怎么想的。”

“你自己也特别可爱。”塔马怯生生地说道,“你知识非常渊博,你还是个诗人,诸如此类的。一个好人。可问题在于,你还是个孩子。你太幼稚了,简直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有时候我都想在早晨过来一下,由我亲自给你刮胡子,免得你把自己给刮破了,把你的脸颊和下巴给刮破了。瞧,你今天又把自己给刮破了。你压根儿就是个婴儿。”

然后,两人面对面地坐着,差不多是一言不发。她聚精会神地解她的纵横字谜,他则从篮子里挑了一本过期的《妇女》杂志在那里翻看起来。他发现了一篇文章,写的是一位前应召女郎的故事,她嫁给了一位英俊的加拿大百万富翁,后来又离开了他,去塞费德和一群布拉特人——斯拉夫人后裔的哈西德派信徒待在一起。

一阵沉默之后,塔马说:

“我突然想起来了。加德要我们把他的房间打扫打扫、收拾收拾。瓦尔哈夫提格要我们把镊子和内窥镜消消毒,还要把毛巾和白大褂给煮一下。只不过我这会儿就是不想动。我要先把字谜做完。”

“这事你就甭管了。”费玛热情地说,“你就像皇后那样静静地坐着吧,一切都由我来做。包你满意,你等着瞧吧。”

说着,他站起身,拿着抹布走进埃坦大夫的房间。他首先把那卷用指尖摸上去既毛糙又舒适的卷纸换掉。然后,他一边收拾药柜,一边琢磨父亲给他讲的那个有关铁轨长度和宽度的趣闻。他发现自己为那个以色列代表而感动:他拒绝向美国对手屈服,作出了辛辣的回答。仅从表面看,这件事显得荒谬可笑。事实上,那个美国人的立场才是真正荒谬可笑的。他的话暗示着他的一个主张:在铁道部长云集的国际会议上,各国代表的发言长度应该和所代表国家的铁路长度成正比。仿佛他这种隐含的主张有什么道理似的。如此粗鲁的想法在道义上站不住脚,在逻辑上也是荒谬的。顺着这条思路追下去的时候,他竟心不在焉地试图用他在埃坦桌子上看到的仪器测量自己的血压。或许正如他曾开玩笑地对塔马说过的,加德·埃坦有可能是昨天身体不舒服,因为他昨天居然没有对她蛮横粗暴地耍态度。费玛试图用空着的一只手把那个类似经文护符匣[10]的橡皮管绑到手腕上,可他的努力失败了,于是他就放弃了。他凝视着墙上的一幅彩色招贴画,那是一幅幽默画,画的是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腆着一个孕妇肚,怀里还抱着一个胖娃娃,父亲和娃娃的脸上都露出开心的笑容。上面写着:“孕宝160——你的维他命添加剂。服用方便。无气味。无味道。该领域的顶端产品。倍受美国孕妇青睐。只能严格按照医疗处方购买。”“只能”和“严格”这两个词有一个是冗余的,费玛想,可不知怎么的,他无法决定该删除哪一个。“顶端产品”这一说法给他的印象很拙劣,而“倍受美国孕妇青睐”又实在令人反感。

他一面走着一面将他想象中存在于诊察台上的一粒灰尘轻轻拂去。突然,他心里升腾起一种强烈的冲动,他想在诊察台上两腿分开地躺上一两分钟,只是为了体验一下那种感觉。他拼命地克制着自己的冲动。他敢肯定,塔马的纵横字谜里必定有一处错误:含有十一个字母的非洲国家他只能想到South Africa(南非),但这个答案不合要求,因为它并不包含两个E。好像这个国家如果含有两个E,那么那儿的一切就都完美了!

费玛打量着用来帮助清除宫颈黏稠物的不锈钢内窥镜。他想象着那个暴露在外并被金属钳扩张开来的神秘入口,隐隐约约地感到一阵反胃。他发出一种透过紧咬的齿缝吸气的声音,就好像他被烫伤时却坚持着不发出尖叫。在内窥镜旁边一丝不苟地摆放着长刃剪刀、镊子和宫内节育环,都密封在消过毒的塑料袋里。医务台左后方的一个小担架车上放着吸附泵,费玛知道这个吸附泵是通过吸附的方法来终止孕妇妊娠的。他想,这是某种倒置的灌肠器,做女人是一种无法修补的不公,这种冷酷的想法让他不寒而栗。

他们怎么处理那些胚胎呢?把它们装进塑料袋,然后丢到每天下班前他或塔马必须倒空的那些垃圾桶里吗?成了胡同里猫儿的食物?要么,他们就放到厕所里冲走,然后用消毒剂清洗一番?去年的雪。你里头的光若黑暗了,那黑暗是何等大呢![11]

一个小架子上放着复苏设备,是一只氧气瓶和一只氧气罩。旁边是麻醉设备。费玛打开电热器开关,等着电热丝发热变红。他一边数着输液袋,一边试图读懂印在输液袋上面葡萄糖和氯化钠的分子式。他举着抹布,在那里思考麻醉和复苏、生殖和死亡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究竟如何彼此会聚到了一起。这其中有着某种荒唐的东西,某种无法忍受的东西,但究竟是什么东西他可说不上来。

过了一会儿,他镇定下来,用抹布轻抚超声图记录仪的显示屏。超声图记录仪的显示屏与特德的电脑显示屏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区别。特德问他“截稿期”用希伯来语怎么说,可他就是想不出答案。他唯一能够想得起来的对等词听上去牵强无力。“无气味,无味道。”就像倍受美国孕妇青睐的那种顶端产品一样。与此同时,他碰翻了一摞子堆得整整齐齐的透明乳胶手套,这些手套是一家名叫波拉克的公司所生产的,每只手套都密封在同样透明的经过消毒的包装袋里。他一边小心翼翼地把那一摞塑料手套重新理好,一边问自己,这种透明在这儿无处不在,仿佛这里就是一个水族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最后,他到了附属生活设施间,那是用乳浊玻璃封闭阳台所形成的一种开式小房间。他把一堆毛巾放进洗衣机,又把抹布塞了进去,把使用说明读了一遍又一遍,然后连自己也感到吃惊,他竟然让洗衣机运转起来了。在洗衣机的左边是消毒柜,消毒柜的一面印着英文的使用说明:摄氏二百度,一百一十分钟。费玛决定暂时不打开消毒柜,尽管里面已放有两三把手术剪和几把镊子,还有一些不锈钢碗。或许他觉得这么高的温度有让人致命的危险。来到盥洗室,他呼吸着消毒剂散发出来的那种强烈的鸡尾酒味,顿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感。他试图排空膀胱里的尿液,但失败了,可能是想到了那些溺婴的缘故。他忿忿然放弃了小便,咒骂着自己的生殖器,拉好裤子的拉链,又来到塔马身边,继续他俩刚才的谈话。“为什么不与他一刀两断呢?对他的粗鲁不理不睬不就行了吗?从现在开始就对他不做任何表示,只有完全彻底的冷漠,这还不行吗?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擦过了、收拾好了,把洗衣机也打开了。只当他是个子虚乌有,这就是对付他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