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费玛在倾盆大雨的黑夜里淋得全身透湿(第2/4页)

“你在这里为我们捣鼓些什么呢?能发射橡皮子弹的宇宙飞船?还是飞砂枪[4]?”

“这是我们给一家英国期刊在撰写的一篇论文。其实还只是在试验阶段:喷气式汽车。你很可能知道,约珥和我研究这个课题已经有好些年头了。你也曾经好几次要我给你解释解释,可每当我说了两三分钟,你总求我别再说了。我向他们保证要在周末完成这篇稿子。有截稿期的。顺便问一下,你就不能教我‘保证’和‘截稿期’这两个词用希伯来文怎么说吗?作为诗人,你肯定知道。对不对?”

费玛绞尽脑汁,差点想出了特德所用的两个英文单词在希伯来文中的对等词。可它们好像在他记忆的门槛旁边朝他窃笑,又像两只淘气的小猫崽,在他两手之间来回蹦跶,可就是抓不住它们。接着,他记起来了,张开嘴正准备回答,可它们却从他舌边逃走,又一次消失在黑暗之中。费玛觉得很尴尬,说:

“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吗?”

“谢谢,费玛,”特德回答说,“我觉得没有什么必要。可是,你坐到客厅里,等他们回来,肯定要舒服得多?你可以看看电视新闻。”

“请把迪米的塑料积木给我,”费玛说,“我给他搭大卫塔[5]。或者做拉结的坟墓[6]。或者别的任何东西。我不会打搅你工作的。”

“没问题。”特德说。

“你是什么意思嘛,没问题!我可是来这里看望你的!”

“那么,就谈谈吧。”特德说,“发生什么事了吗?”

“是这样的,”费玛开始说话,可他一点儿也不知道接下去他要说些什么,让他吃惊的是,他竟然听到自己在说,“你知道,占领地目前的局势让人无法忍受。”

“看上去是这样。”特德平静地说道。这时,费玛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异常生动而清晰的画面:眼前这个眉毛浓厚的白种公驴正用粗重的双手揉搓着约珥赤裸的胴体,既而趴在她的身上,用阴茎在她小巧而又坚实的乳房之间擦过来,又擦过去,那节奏吃力又单调,就像在锯一块木板。约珥的眼里充满了泪水,费玛也突然热泪盈眶,他急忙用自己那块脏兮兮的手绢捂住鼻子。从口袋向外掏手绢的时候,他又抖落出一张纸币,这次是一张二十谢克尔的钞票,可能是锡安广场旁边那个饮食店老板给他的找零,也可能是父亲上一次塞到他口袋里的。

特德把钞票捡起来,交给了费玛。然后,他往烟斗里重新填满烟丝,再次将烟斗点燃,同时在空气中又铺上一层费玛想讨厌但却发现自己很喜欢的密密的雾幕。

“噢,”特德说,“你刚才是在谈占领地的局势。那儿的局势肯定错综复杂。”

“占领地的局势,你他妈的到底是什么意思?”费玛咆哮道,“这只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自我欺骗。我谈的并不是占领地的局势,我是说以色列的局势,就是这里。在绿线[7]以内。在以色列社会内部。占领地只不过是我们自身的阴暗面。“六日战争”以来,如果不是在这之前的话,如果不是从一开始的话,我们一直在堕落,现在每天在占领地发生的一切只是这种堕落过程的具体化。是的,我们每天早晨都读报纸,白天听新闻,晚上看‘最新报道’,我们叹息,我们彼此都说再也不能这样了,我们经常在请愿书上签名,可实际上,我们什么也没做。零。啥也没做。”

“对。”特德说,他想了想,慢条斯理、聚精会神地填满烟斗,重新点上火,然后柔声细语地补充道,“约珥每周都到宽容促进会做两次义工。可他们说,促进会要发生分裂了。”随后,由于拿不准希伯来文中“请愿书”的意思,他问道:“你说‘请愿书’是什么意思?”

“请愿书?”费玛回答说,“一张烂纸。手淫。”他怒火中烧,不经意之间竟用拳头猛击电脑的键盘。

“嘿,当心!”特德说,“你就是砸坏了我的电脑,也帮助不了阿拉伯人。”

“谁他妈在谈论帮助阿拉伯人?”费玛受伤地爆发出一声号叫,“我谈的是帮助我们自己……说我们在帮阿拉伯人的是他们,那帮蠢货,右翼分子!”

“我搞不懂。”特德一边说,一边抓挠着自己蓬乱的头发,好像在夸张地模仿一个反应迟钝的人,“你是说我们不是在为改善阿拉伯人的生活条件尽力吗?”

于是,费玛强压怒火,从头讲起。他认为,左派温和主义者在“普通百姓”看来似乎就是敌人,这有其策略上和心理上的各种因素,费玛用简洁明了的希伯来语把这些因素跟特德解释了一番。他为使用了“普通百姓”这个拙劣的表达再次对自己感到恼火。在演说的过程中,他注意到特德不时将目光转向一边,偷瞥散落在地毯上的图表,还用他那毛茸茸的手指不停地往烟斗里补烟丝。他手指上的婚戒在闪闪发光。

费玛的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同样是这根手指,以一模一样的动作,正在来回摩擦着约珥的阴唇。他努力想摆脱这样的画面,却总也挥之不去。紧接着,他产生了一种怀疑,以致不能自拔:有人正在对他撒谎,他上当受骗了,约珥此刻正躲藏在卧室里,故意不见他。她正在无声地哭泣,双肩颤抖,用枕头止住泪水,就像她有时候在做爱的时候突然哭泣一样,就像迪米有时候意识到他自己或父母或费玛遭受了不公后在无声地哭泣一样。

“在任何一个文明国度,”费玛继续说,他不自觉地借用了瓦尔哈夫提格大夫喜爱的短句,“现在都会发生非暴力抵抗运动。一个由工人和学生组成的统一战线会迫使政府方面立即终止恐怖行为的。”

“我再给你倒杯白兰地吧,费玛。它会使你镇静下来。”

费玛处在极度亢奋的状态之中,像电影中俄罗斯人喝伏特加一样,把脖子往后一仰,一口喝干了第二杯白兰地。他能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个眉毛像钢绒的原木在星期六早晨把一杯橙汁端到尚未起床的约珥面前,他能清清楚楚地看见约珥睡意蒙眬,披散着浓发,双眼半睁半闭,伸出手,摩挲着他那无疑是真丝的睡衣的开口处。这样的画面在费玛的胸中并没有激起嫉妒、恼怒或者愤恨,相反,让他惊愕的是,他倒对这位勤奋正直的男人,这位为了完善汽车喷气发动装置而没日没夜地坐在电脑前、使人甚至联想起驮兽的人,这位在全耶路撒冷几乎没有一个朋友的人,产生了深深的怜悯之情。

“最令人悲哀的是,”费玛说,“是左翼被弄得瘫痪的样子。”

特德说:“对。你说得完全正确。越战时,我们碰到的情况同此一模一样。喝点咖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