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翻开新篇章的希望(第2/4页)

“今天这里真安静。”费玛说。

瓦尔哈夫提格回答说,他们正在等待一位随时到达的著名艺术家,她的管子有些阻塞。这个医学意义上的“管子”让他联想到一个著名的故事,便把这个故事讲给费玛听。

与此同时,加德·埃坦大夫像猫一样,偷偷摸摸地从办公室溜了出来。他身后跟着塔马·格林威治护士。塔马·格林威治看上去像个早期的拓荒者,四十五岁上下,穿一条浅蓝色棉布连衣裙,头发整齐地别在脑壳后面,活像一个小小的羊毛球。由于色素特殊,她的一只眼睛是绿色的,另一只是棕色的。她搀扶着一位面色苍白的病人穿过接待大厅,将其护送到疗养室。

动作轻盈自如、肌肉结实发达的埃坦大夫靠在桌子上,嘴里嚼着口香糖,下巴一上一下悠闲地运动着。费玛向他打招呼时,他下巴一挪,算是向对方打招呼;瓦尔哈夫提格问他问题时,他也下巴一挪,算是回答;赶上费玛向他打招呼、瓦尔哈夫提格问他问题时,他或许也只下巴一挪,就算是既向费玛打了招呼,又回答了瓦尔哈夫提格的问题。他那双水汪汪的蓝眼睛盯着墙上莫迪里阿尼[4]画作复制品最上面的一块地方。他挂着一副踌躇满志的表情,长着稀疏、金黄的胡须,在费玛看来,他就像一个尽管不情愿却仍被派驻到外蒙古的傲慢的普鲁士大使。他让瓦尔哈夫提格讲完了另外一个有名的故事。接下来是一片寂静。然后,他像一只懒洋洋的豹子,差不多没有嚅动舌头,轻轻地说:

“别在喋喋不休了,接着干吧。”

瓦尔哈夫提格立即遵命,跟他走进了治疗室。治疗室的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一开一关的间隙,一股刺鼻的防腐剂味道便散发开来。

费玛洗了洗手,为疗养室的那位病人冲了一杯咖啡。然后,他为塔马和自己各冲了一杯,穿上一件白色的短外套,在办公桌旁边坐下来,开始翻阅病人就诊登记簿。登记簿上,他也用希伯来文书写数字,而不用阿拉伯数字。他将已付账目、拖欠账目、化验日期、化验结果和所有预约变更情况都记在登记簿上。他还掌管装着病历、详细处方、超声波检查和X光检查的档案柜。这些,加上接电话,就是费玛的全部工作。另外,每隔两三个小时,他还要给两位大夫和护士各冲一杯咖啡;偶尔,如果病人在治疗时疼痛难忍,他也为病人冲上一杯。

接待大厅与费玛办公桌相对的一端有一张小咖啡桌、两把扶手椅、一块小地毯,墙上挂着德加[5]和莫迪里阿尼画作的两幅临摹。这就是候诊区。有时,为了帮助病人度过难熬的候诊时间,费玛就找一些中性的话题与对方闲聊起来,比如日益上涨的物价啦、头天晚上播出的电视节目啦等等。然而,大多数就诊病人情愿一声不吭地等在那里,浏览杂志。在这种情况下,费玛就会埋头看自己的报纸,尽量淡化自身的存在,以免发生尴尬。大门紧闭的治疗室里在发生什么事呢?费玛有时听到或者自以为听到的呻吟声是怎么回事呢?形形色色的女人带着各种各样的表情进来,又带着各种各样的表情离去,这些表情是什么意思呢?诊所里刚刚结束的是什么样的故事呢?在这儿刚刚开始的又是什么样的故事呢?这个或那个女人身后的阳刚的影子是什么呢?那个没生出来的小孩是男孩还是女孩呢?真的生出来了会是什么样的呢?费玛每每尝试着破解或杜撰这些问题。他猜测着,斗争着,因为一方面他觉得反感,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应该参与各种形式的痛苦,至少应该在想象中参与这些形式的痛苦。有时,他觉得做女人就是一种极度的不公,差不多是一种残酷的疾病,它让人类的一半饱受苦难,使这一半人遭受堕落和屈辱,而人类的另一半却可以幸免。但有时候,又有一种朦胧的嫉妒在他的内心翻腾起来,那是一种被剥夺感或失落感,好像他受到了欺诈,被人骗走了一种神秘的本领,这种本领可以让她们能够同世界以某种方式联系起来,而他却永远做不到。他越是这样想,就越难分清自己是在怜悯还是在嫉妒。子宫、受精、妊娠、生产、产褥期、哺乳,甚至月经,甚至流产和堕胎——他想象着所有这一切,一遍又一遍地用力感受原本不该由他感受的感觉。有时,他这样想着,就会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撩拨自己的乳头。他的两只乳头像是一个空洞的笑话,一个悲哀的古迹。接着,一阵怜悯的潮水袭上他的心头,那是对所有男人和女人的一种深沉的怜悯,好像男人和女人之间在性别上的分离只不过是一场残酷的恶作剧。他觉得该是反叛的时候了,是带着同情或理智来采取行动、结束恶作剧的时候了。或者,至少应该把因为恶作剧导致的痛苦减少到最低限度。这时,尽管没人找他,他也会站起身来,到冰箱里取一杯凉水,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递给一位正在候诊的女人,并喃喃地说:就会好的。或者说:喝点水吧,这样你会觉得好受些。一般情况下,他这样做只能让对方感到些微的诧异。但偶尔也会博得对方感激的微笑,这时他会点点头,好像在说:这算不了什么。

在接电话和登记的间隙,费玛会阅读一本英文小说或某位政治家的传记。不过,一般情况下他不读书,而是在上班的路上买两份晚报,然后在这里一字不落地阅读。他看得十分仔细,连短新闻、评论和小道消息都不放过,像什么塞费德莫沙夫贪污案、阿什凯隆的一桩重婚案、萨巴村一个单想思的爱情故事啦,等等。任何事都会让他关注。把报纸的东西都搜索一遍之后,他会坐下来,开始记忆有关内容。要么就召开内阁会议,把部长们个个打扮成革命游击队员,对他们发表讲话,预言上帝何时烈怒、何时抚慰,拯救以色列的儿童(不管孩子们愿意不愿意),把安宁带给这片土地。

给病人治疗的间隙,两位大夫和护士要出来稍事休息,喝点咖啡,在这种时候,费玛偶尔会突然失去听力。他会疑惑自己正在这里做什么、他和这些陌生人有些什么共同的地方。还有,如果他不该待在这里,他应该上哪儿呢?可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尽管他痛苦地觉得:在某个地方,某个人正在等他,对他迟迟不来很是吃惊。接着,在几只口袋里摸索半天之后,他会掏出一片胃灼热药,吞下去,继续浏览报纸,以免漏看了确实要紧的内容。

加德·埃坦曾是艾尔弗雷德·瓦尔哈夫提格的女婿,他当时娶了瓦尔哈夫提格的独生女,可她在耶路撒冷书市上碰到了一位参加书市的诗人,并对他一见倾心,就跟他一起私奔到墨西哥去了。瓦尔哈夫提格是诊所的创始人和资深合伙人,加德·埃坦对他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敬畏感。瓦尔哈夫提格会在他面前毫不吝啬地做些不经意的姿势,表达他的顺从和敬意,却故意对他礼貌地呵斥,借以掩饰自己。埃坦大夫的特长是治疗不育症,但在必要的时候,他也当麻醉师。他是一个冷若冰霜、沉默寡言的人。他有一个习惯,总是直勾勾、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的手指。好像生怕手指会掉落,好像手指的存在时时刻刻都让他吃惊不已。他的手指优雅、颀长,非常适合演奏音乐。他走起路来像一头昏昏欲睡的野兽,或者像一头刚刚睡醒的野兽。有时,他的脸庞会铺上一层淡淡的冷笑,但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却没有任何笑意。很明显,他的冷漠会在女人身体里激起一种信任和兴奋,一种要帮他摆脱冷漠或者融化其残酷的冲动。埃坦对挑逗性的暗示一概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对女病人的表白都是干巴巴的一句话,比如:“哎,是啊,但没有别的办法。”或者说:“怎么办呢?总会发生这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