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语(第3/4页)

“这事不急。马丁,只是请你想想。考虑考虑我们的建议。或者更准确地说,考虑我们的请求。记住我们大家只是为你好。每天在办公室整理一两个小时的档案也是工作。毕竟,基布兹有权给员工调配适合他的工作。”

离开的时候,约阿夫犹豫着重复:

“不要急着给我们回复。仔细考虑一两天。要有理性。”

马丁·温德伯格没考虑约阿夫的建议,一两天之后没有回复,一两个月之后还是没有回复。他的呼吸状况恶化,但还是戒不掉半支烟。他对每晚从食堂给他拿饭菜和水的奥丝娜特说:

“人本质上是好的,慷慨而正派。是环境把我们给腐化了。”

奥丝娜特说:

“可是环境是什么?还不就是别人。”

马丁说:

“奥丝娜特,在战争期间,我躲避纳粹,但是有几次我从近处观察他们。就是简单的人,根本不是什么妖怪,有点孩子气,吵吵嚷嚷,喜欢开玩笑,弹钢琴,喂小猫,可是他们都被洗脑了。洗脑是他们做可怕之事的唯一原因,即使他们本人并不可怕。他们毁了。堕落的观念把他们给毁了。”

奥丝娜特没有说话。她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残忍多于怜悯,有时甚至怜悯也是一种形式的残忍。她打开录音机,播放了三四支曲子,道晚安,把马丁几乎原封未动的托盘拿走。她认为残忍已经在我们所有人身上根深蒂固,就连马丁也或多或少地有些残忍,至少对他自己来说是这样。但是她感到与他争论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信仰使他快乐,也因为他也许从来不蓄意伤害他人。奥丝娜特知道马丁病了,健康状况恶化。她已经和医生谈过了,医生告诉她马丁的状况不会好转,等到不能呼吸了,就得把他送进医院。利亚·辛德林代表健康委员会建议让奥丝娜特每周抽四小时工作时间照顾马丁,可奥兹娜特说出于友谊,自己无论如何也会照顾他,不需要补偿。她和病人一起度过的夜晚时光,他们简短的谈话,他的感谢,他为她打开的理想与思想的世界,均令她备加珍惜。一想到他们的友谊即将终结,她便颤抖不已。

奥丝娜特有一天把马丁用尖长字体写的通知挂在了食堂入口的布告栏里:

致感兴趣者:每周三晚上六至七点,马丁·温德伯格将会在社会俱乐部开设世界语初级班课程。

世界语是一门新兴的简单语言,目的在于联合所有人,至少成为所有人的第二语言。其语法简单,合乎逻辑,没有超乎寻常之处,几次课之后你就可以讲世界语,并用世界语写作。感兴趣者请在通知下面登记姓名。

有三人报名:第一个是奥丝娜特本人,而后是兹维·普罗维佐尔,最后是高中低年级学生莫沙伊·亚沙尔。周三,马丁推着他的氧气箱,拖着脚步挪向社会俱乐部,讲授他的第一堂世界语课。奥丝娜特和他一起走过去,试图轻轻地搀扶他的胳膊,可他挣脱了她的搀扶,坚持自己走。他挪动着双脚,不时地停住脚步,上坡时上气不接下气,可是他意志坚定,提前了大概十分钟来到俱乐部。他坐下来等候学生,抽了半支香烟,戴上氧气罩呼吸,快速浏览晚报,看到的只有野蛮和丑恶,还有一堆堆洗脑药。奥丝娜特拿过放在角落的茶壶给他倒了杯茶,马丁又粗又糙的手在她手背上放了一会儿。她的手指纤细而修长,布阿兹离开之前、她戴婚戒的那道苍白印记依然可见。她把手从他手下抽出来,放在他的手背上。他们就那样默默地坐了一阵儿。她的手指盖住他的,前者的指甲因为缺氧有些发蓝。门开了,兹维·普罗维佐尔走了进来。他小声说了声晚上好,在收音机旁的角落里坐了下来,他的后背圆滚滚的,布满皱纹的褐色面庞埋向双膝,默默地等待。马丁称赞他建造的基布兹花园,奥丝娜特加了一句:“我尤其喜欢你在食堂广场搭的葡萄架、建造的喷泉。你把耶克哈特基布兹弄成了个适合散步的愉快地方。”

兹维谢过他二人,说麻烦的是这里的一些年轻人在他刚浇过水后就穿过草坪,把草坪毁了。说着话,莫沙伊·亚沙尔走了进来,彬彬有礼地问这门课是否只是给基布兹员工开的,高中生能否参加。马丁·温德伯格说:

“我们没有任何界限或者限制。我们基本上反对界限。”

马丁咳嗽着从简介讲起:“当所有人讲一门语言时,就不会再有战争,因为他们的共同语言会避免在个体与民族之间产生误会。”兹维·普罗维佐尔说德国犹太人和德国人讲同样的语言,可是那并未阻止德国人追捕他们,杀戮他们。莫沙伊·亚沙尔胆怯地举起了手,等马丁叫他说话时,他指出该隐和亚伯或许也讲同样的语言。马丁问,如果那是真的,那他为什么要来学世界语。男孩没有立即回答。最后,他谦卑地小声说,学世界语可以有助于他以后学其他语言。

马丁抽了半支烟,气喘吁吁,咳嗽得厉害,解释说世界语顶多不过八千个词根,所有必要的词汇都从这八千个词根里衍生出来。词根本身来自希腊文和拉丁文。正好有十六种语法规则,没有不规则变化或者例外。持续近二十五分钟的第一堂课结束时,马丁教学生们用世界语说《创世记》中的第一句话:起初,神创造天地。

兹维·普罗维佐尔利用空闲时间把波兰作家伊瓦什凯维奇的作品翻译成希伯来语。他思忖片刻说世界语确实显得简单,合乎逻辑,在他看来有点像西班牙语。莫沙伊·亚沙尔在笔记本上记下全部内容。马丁说,不准确的词汇到处破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清晰准确的词汇可以治愈那些关系,但条件是必须是正确的词汇,必须用所有人都懂的语言讲出。莫沙伊·亚沙尔什么话也没说,但认为早在词语产生之前,世界上就产生了忧伤。当马丁使用“没有妥协”这一短语时,莫沙伊觉得,就连马丁偶尔决定只抽半支香烟不抽一整根烟,实际上也是一种妥协。

课后,奥丝娜特陪马丁和装有他氧气箱的婴儿车回家。他非常疲倦,后背疼痛,呼吸如此吃力,他决定不抽原打算当晚晚些时候要抽的半根香烟了。奥丝娜特劝他半天,他才吃了一点酸奶;而后她帮他脱下鞋子,他坐到床上,身后垫着几个枕头,等候可来亦可不来的睡意。她用录音机放了两首歌,道过晚安,把晚餐托盘收起,放到门廊的台阶上,而后她沿着柏树路做晚间散步。深夜,她透过隔断其床铺的那层薄墙听见他咳嗽,可是当她披衣前去查看时,咳声止住了,直到早晨也没有动静。

第二次世界语课延期了,因为上课前一天,马丁·温德伯格病情恶化,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进了重症监护室的氧气舱。上午探视时间,健康委员会的代表利亚·辛德林坐在他床边,下午奥丝娜特替班。马丁多数时间双眼紧闭。他偶尔小声咕哝着什么,甚至微笑。他双眼塌陷,钢丝绒般的头发凌乱不堪。跟他说话时,他只是点点头。有几次,他设法对看护他的女人们说些感激的话。傍晚,他抱怨自己无法集中精力思考。有一次,两个动作麻利的护士来给他换睡衣,他突然露齿而笑,告诉她们说死亡基本上也是无政府主义者。“死亡并不敬畏身份、财产、权力或头衔;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这些话从他口中说出,时断时续,不太清晰,但是坐在他身边的奥丝娜特懂他,感到马丁对她是那么宝贵。她现在得想办法告诉他这一切。然而她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只能用两只冰凉的小手握住他温暖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