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尔阿吉隆(第2/4页)

老师大卫·达甘对海尼娅说,他会反对约塔姆的请求,原因有三:第一,按照规定,青年人,无论男女,服完兵役后要在基布兹劳动至少三年,基布兹才会考虑其上大学的可能性,否则就没有人留在这里挤牛奶了。第二,从富亲戚那里得到的这种馈赠严重打击了平等。第三,去上大学的年轻人应该学些对社会、对我们基布兹的事业有益的东西。学机械工程对我们有什么用?我们车场有两名技工,没有持有文凭的教授,他们照样干得好好的。

海尼娅试图软化大卫·达甘的努力算是白费了,于是提出年轻人有自我实现的权利。大卫·达甘咯咯一笑说:

“自我实现,自我实现,不过是自我放纵罢了。就给我一分钟,我们可以把事情理顺:要么我们每个人,无一例外,每星期工作六天,每天工作八小时;要么基布兹根本无法存在。”

那天晚上,海尼娅去找约阿夫·卡尔尼书记,在他家里告诉他她得摊牌了:要是周六的基布兹会议不让约塔姆接受阿瑟舅舅的邀请去意大利上大学的话,即便得不到他们的批准,他也有机会去。“你真想失去他吗?你们一点也不在乎吗?”下这个最后通牒完全是海尼娅的一面之词,因为约塔姆所言恰恰相反,他说只有基布兹同意,才会接受舅舅阿瑟的邀请。

约阿夫·卡尔尼问:

“为什么是你来找我,海尼娅?为什么不是约塔姆自己来跟我谈?”

“你了解约塔姆。他把事情憋在心里。内向。他有障碍。”

“要是他敢到意大利上大学,不通语言,没有朋友,他就应该有勇气亲自到这里来,而不是派他妈妈来。”

“我告诉他来找你。”

“来吧。可是恐怕他在我这里听不到他想听的。我反对在基布兹生活中搞私人倡议和私人基金。约塔姆得排队,等排到他了,高等教育委员会和他本人将商量他去哪里上大学,怎么去上,学什么。等时机到了,要是他舅舅想帮助出费用,我们会讨论并且投票。这是我们的方式。这是规定。但是告诉他来找我,我保证听他陈述,然后给他时间耐心地讲述这些。约塔姆是个敏感、聪慧的年轻人,我相信他会理解我们的立场,自愿收回他的请求。”

基布兹的地面热得烫人,干枯的植物散发出淡淡的、沉闷的气味。炽热而弥漫着烟尘的空气凝滞不动。无花果和松树,香桃木丛,九重葛和女贞灌木,草坪和玫瑰花圃在黑暗中的厚重灼热的气团里喘着粗气。一阵干风夹杂着焚烧荆棘的焦煳气味,从山顶上毁弃的阿拉伯村庄戴尔阿吉隆的废墟飘散下来。也许远方的火仍然在燃烧。夜晚九点钟,海尼娅没有敲门便走进了约塔姆的房间,房间坐落在服完兵役的士兵居住区的小屋当中。海尼娅告诉约塔姆周六晚上的会议可能会否决他们的申请。他们很可能决定告诉阿瑟舅舅,要是他愿意支持耶克哈特基布兹青年人的教育,就请他捐建基布兹高等教育基金。

“他们都很狂热,所有的人,”海尼娅说,“他们嫉妒。愤愤不平。”

约塔姆说:

“好吧。”

接着补充说:

“谢谢。”

一阵沉默过后,他说:

“你不应该和他们讲,妈妈。你这么做太糟糕了。不管怎么说,机械工程并不真的适合我。”

黑夜仍旧憋闷,飞尘弥漫。厚重凝滞的沙漠空气挤压着一切。飞蚊在周围嗡嗡直叫,两三只飞蛾撞到了悬挂在屋顶的灯泡上。马口铁屋顶把日间的热气散发到房间里,从敞开的窗子流进的也没有一丝凉气。约塔姆的房间放有一张铁床架,一张漆成绿色的木桌,用帘子遮起来的用作衣柜的板条箱,一个草编地垫,两三个柳条凳。房间角落里放着一台电扇,无效地搅动着空气。从窗口望去,可看见隐藏在戴尔阿吉隆废墟下的小山。二人都大汗淋漓。约塔姆脑袋上的头发楂,他肌肉发达的肩膀,他蓝色背心内的黝黑宽阔的后背,以及掉了门牙的牙齿,使他显示出一种不曾拥有的蜷缩起来的暴力。他那几乎不自然的大手沉重地放在赤裸的膝盖上。他坐在没有整理的床上,他妈妈坐在其中一个凳子上。约塔姆让海尼娅去喝窗下罐子里的凉水,海尼娅摆手拒绝,好像在拍蚊子。

“去和约阿夫说。我想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我已经和他说过了,可是你不管怎样也要试试。”

“我不去,妈妈。没有意义。他们不会放我的。”

沉默片刻之后他又说:

“我要去意大利旅行。或者不专门去意大利。就是旅行。因为机械工程不适合我。”

“可是你想上大学,对吗?阿瑟主动提出支付费用。”

“我其实只是想离开这里几个月。或者一年。或者两年。而后再看。”

“你想离开基布兹吗?”

“我不知道。我没说离开。我说的是旅行。我们再看。我只知道我需要离开,至少离开一阵子。”

“你还记得阿瑟舅舅吗?”

“不。几乎记不清了。我记得他一直喜欢讲故事。我记得烟斗。他有一次给我买过一双冰鞋做礼物,教育委员会认为鞋子属于班里所有的孩子。我也知道,他拒绝回到这里,决定留在意大利,整个基布兹还在对此耿耿于怀。”

海尼娅说:

“你哥哥吉戴恩服完兵役,在饲料厂安安静静地劳动了三年,结婚,生子,等轮到他去读书时,基布兹送他到鲁宾学院攻读农业。可是你不愿等。你可以现在走,你现在就走吧。你管全体大会上的决定干什么?你回来时是个工程师,他们会难过死。也许你不会回来。”

“我不能在这里待了,妈妈。阿瑟邀请我,我愿意去。条件是基布兹得同意。不学机械工程。”

海尼娅说:

“他们不会同意的。气氛中充满了恶意。”

谷仓那边飘来的腐烂、发酵的橘子皮和牛粪的臭味儿,弥漫在整个房间。一只毒蚊子在海尼娅的耳旁刺耳地哼着。她使劲儿拍了自己一下,想把蚊子打死,但没打着。最后她说:

“你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明天去办公室和约阿夫·卡尔尼说。约阿夫是个有同情心的人。也许你们可以一起找到某种妥协。”

约塔姆不想和书记讲。实际上,他不想和任何人讲。也不想和妈妈讲。他只想出去走走。有那么几次,他在傍晚时分徘徊在戴尔阿吉隆的废墟中间,约莫一个小时。他走进毁坏的清真寺和炸毁了的酋长的家,可是什么也没有找到,因为他不知道找什么。他佝偻着肩膀,走回基布兹。现在他有种模糊的渴望,想再去戴尔阿吉隆查看废墟,在大堆大堆的岩石中间或者在黑漆漆的封死的水井中好像掩埋着什么,某种简单的答案。可是他不知道问题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