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他的步枪悠悠荡荡地挎在肩上;他的胡子一整天没刮,裹着一层灰尘;他的双眼布满了血丝,在炽烈的强光下眯成了一道缝。约拿单在艾因哈斯卜的破屋烂棚之间徘徊了几乎一刻钟,才最终找到了那间厨房。他醮着果酱和麦淇淋吃下了四片面包,又吃了三个煮鸡蛋,喝了两杯用来替代咖啡的饮料,还私自拿了一听沙丁鱼罐头和半个面包,以备往后的旅途之需。接着,他回到米夏尔的房间,躺在她那张凌乱不堪的床上,大汗淋漓地睡了一个多小时。后来,苍蝇和令人窒息的酷热把他从酣睡中弄醒。他起了床,光着上身走到室外,把头和肩膀伸到一个水龙头下面,让那带着铁锈的温水流遍全身。然后,他把枪和背包放在脚下,在一间无人居住的单坡瓦房后面坐了下来。在石棉墙的阴凉底下,他把两张地图并排摆在沙地上,用石头压住各个角,以防它们被风吹走,然后仔细地研究了一番。他还浏览了一下那本从米夏尔书架上拿来的小册子,书名叫做《阿拉瓦山区和沙漠地区的古遗址》。

他的行进路线似乎非常简单。他可以搭便车到伯梅利哈附近的某个地方,黎明时分从那儿出发,步行两英里半到达阿赖拜干河,那里有一段未作标记的边境线。顺着这条东北方向的河谷,他可以一直走到穆萨干河,然后趁着夜色轻轻松松地沿穆萨河谷而上。

在边境以东大约五公里处,约旦公路向南直达亚喀巴。穿越这条公路时,我必须多加小心。过了公路之后,如果夜里能行进二十公里的话,在日出之前我就可以到达穆萨干河和西尔艾尔巴干河的交会处。在那里,河谷已变成了狭长的深壑。如果找不到山洞,我将不得不躲在山岩中,消磨白天的时间。然后,周五晚上我就顺峡谷而上。经过大约两公里之后,河谷将会转一个几乎九十度的弯,朝向南方。从那儿到佩特拉郊区将是一段长约八公里的陡坡。星期天早晨我将在佩特拉迎接日出,或许能在那儿弄明白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米夏尔能否跟我一起去呢?不行,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佩特拉会有什么景观呢?阿瑟利阿·阿龙在他的小册子中称,佩特拉并非人们以往所知的《圣经》中的以东山,那个所谓的先知耶利米和俄巴底亚宣泄愤怒的地方。我猜想阿龙心里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但是就我个人而言,我对他的话不屑一顾。它就是乍得山也跟我毫不相干。佩特拉在拉丁语中意为“岩石”,除此之外,它碰巧也是纳巴泰人首都的名字。当年,纳巴泰人就居住在内盖夫地区的斯弗塔市和奥弗达市,他们是一个由商人、战士、建筑工、农场主和响马组成的部落。也就是说,他们是跟我们一样的部族。他们的国王名叫哈里塔。他们在两条大路的交会处建起了佩特拉城,这两条大路是从大马士革到阿拉伯和达尔布苏丹的古道,以及那条从沙漠通往加沙、西奈和埃及的商路。在干河上游一个低凹的环形山口的磐石中,他们开辟出这座城市,建造了寺院、宫殿、皇陵,以及阿拉伯人称为埃德尔的宏伟圣地。据这本书中记载,所有这些建筑“两千年以来,在时间的利齿之下仍然完好无损”,我很喜欢“时间的利齿”这个说法。“那里满目凄凉,渺无人烟”,就像我这辈子的生活一样。“只有一代又一代的盗墓人来洗劫这里的红色宝殿”,死亡便是他们抢掠古城的下场。“一千四百年以来,佩特拉无人居住”,除了潜行觅食的狐狸和夜鸟,以及阿塔拉部落的贝都因人,他们在这个地区流浪,以放牧和抢劫为生。

约拿单继续往下读。他的目光突然被一行英文诗所吸引,这行诗对他有一种奇异的魔力:

一座玫瑰红的城市,有半个人类历史那么久远。

他默默地嚅动着嘴唇,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句话,可是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他的妻子丽蒙娜:她赤裸着冰冷的身躯,躺在他们雪白的床单上,夏夜苍白的月光在窗格上变成了僵尸般的亮白色。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接着往下读。

上个世纪初,约翰·刘易斯·布尔克哈特[22],一位坚韧不拔的瑞士旅行家,装扮成一个阿拉伯人来到了这座废弃的城市。他站在耸立的悬崖上向下鸟瞰,那些被历史遗忘的红色庙宇一下子映入了眼帘。它们那宏伟的气势使他目瞪口呆。整整一个小时,他站在那里,像块岩石一样纹丝不动。后来,他详细地描述了那些景观:刻有神秘浮雕的擎天巨柱、层层叠叠像天桥一样横亘半空的石廊、哈德良大帝[23]建造的希腊罗马式大礼堂,以及各种宫殿、城堡、拱廊、寺庙和墓冢,所有这些建筑都是清一色的玫瑰红。在废墟堆中,夹竹桃丛显得光彩夺目,而在蜿蜒穿过古城遗址的峡谷中,它们则长得像森林一样茂密。日出日落之时,那些穹窿、拱道和雕有图案的山岩便向上腾起道道姹紫嫣红的光芒。

在半梦半醒之中,约拿单试图在脑海中拼凑那个正在前方等待他的荒凉的魔幻世界:那嵌入岩壁的陡峭石级,高出古城约两百米、通往埃德尔圣地的云梯,圣地墙壁上的美杜莎头像,以及通上祭祀山的其他云梯。祭祀山上有一个池塘,用来盛祭祀品的鲜血。在池塘两侧,各有一根刻成男性生殖器形状的独石巨柱直耸云端,它们所代表的那种祭神膜拜仪式已经绝迹,只有这一点遗痕残存了下来。据这本小册子讲,所有胆敢爬上山顶、俯视山下废墟的人都会感到毛骨悚然。在一堆堆碎石瓦砾之中,到佩特拉来的人时常会碰到人的腿骨、骷髅,甚至是整架尸骨。这些骨头光滑、完美,阳光将它们晒白,而干燥、炎热的气候又使它们得以保留至今。恣意蔓延的夹竹桃甚至长满了佩特拉那些废弃的通道。蜥蜴在荒芜的地面上孤零零地爬行。豺狼对着夜幕哀嗥。

曾几何时,这条峡谷里洋溢着没药和乳香的浓香;男女祭司高声吟唱着圣歌;平民纵欲狂欢,宗教祭祀与之相伴进行;果园、葡萄园、花园、葡萄压榨机和打谷场遍布城市周围;沙漠诸神同丰饶之神、酒神和太阳神阿波罗同住一方、和睦相处。直到最后,一切都被摧毁。古代的神灵荡然无存;凡人变成了干骨;一位暴怒不已的耶和华像往常一样发出了最后的尖笑。谁从以东来,穿着来自鲍斯拉的红袍?那是燃烧树丛之神,是焚烧荒原之神,他来这里播撒死亡。

一千四百年以来,没有任何一本已知文件提到过废城佩特拉。只是到了近期,才有一些胆大妄为的探险家试着穿过敌对国的边境来到了这里。为数不多的人安全生还,大约有十人在那次尝试中丧生。阿塔拉的贝都因人以嗜杀成性而臭名远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