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现在,他们俩都睡得很香,样子很滑稽。一个睡在客厅的长沙发上,把头钻在枕头下面,给自己做了个洞穴;另一个恰恰相反,张开四肢躺在卧室的床上,连外衣也没脱。看任何一个人睡觉都会让你同情。当你睡着的时候,你就像孩提时一样。那本关于刚果人祭的书上说,睡眠是从我们出生以前所在的地方送给我们的,死后又要回到那里去。

两间屋的门都开着。屋里静悄悄的,我们三个也都静悄悄的。从我这里可以看见他们两个,一个又高又瘦,一个又矮又瘦。两人都沉浸在同样的安宁中,不再有赢家,也不再有输家。即使在下象棋时也是如此。这种安静来自我的心底。我把埃弗莱特也哄睡了,现在我是完完全全的一个人。窗外一片漆黑,但他们睡觉的两间屋子就没有那么暗。没有嫉妒,没有谎言,没有动静。唯一微弱的光线来自厨房,来自我这里,因为我就在厨房,在洗涤槽边榨葡萄柚汁。灯光从开着的门溜了出去,照在他们身上。他们脆弱而又恬静。这就是你们睡觉的样子。

我穿上法兰绒睡衣,棕色的那件。现在是冬天。在《乍得的魔力》的封面上,一个黑人斗士正用长矛刺向一头羚羊。但有个斗士只刺杀了他自己。一头死羚羊会像风一样在夜里狂奔,奔向草坪,奔向森林,一路奔回家中,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家。

我洗了个澡,洗了洗头发,这样就可以漂漂亮亮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了。我的头发还是湿的,有些蓬松。等他们醒了,我就给他们喝葡萄柚汁,他们从昨天躺下的时候起就有点儿发烧、头疼和咳嗽。整个冬天,埃特纳一直跟两个女人住在游泳池旁的房间里。从前天起我就同约尼和这个男人住在了一起。

并非只有我醒着。蒂亚待在阿扎赖亚房间里地毯的那一头,静静地抓咬着任何藏在它皮毛里的东西。它咬啊,咬啊,可就是够不着,但它并不放弃。我听到埃弗莱特在远处叫了几声,接着又睡着了。现在似乎比刚才更静了。电冰箱也停止了嗡嗡的声响。

我干完了厨房里的活,然后坐下来绣花。

隔壁的收音机开始广播新闻了。透过薄薄的墙壁,我听到大马士革又开始发出威胁了。这是他们俩喜欢听的。出现了严峻事态。局势急转直下。气氛又开始紧张了。这样的新闻会让约尼牙关紧咬,眼睛眯缝得愈发乌亮。会让扎罗[87]两眼放光,但他先是脸色发白,继而变红,然后就连珠炮似的大说一通。只要是有关战争的谣传,或是一丁点儿消息就足以让他们在我眼中变得更危险、更英俊、更可爱、更有活力,就像他们想同我做爱但又感到害羞时一样。

当约尼到了高潮无法控制的时候,他就会用拳头捶被单,咬我的肩膀,发出动物般嘶哑的叫声,就像空旷房屋里的回声。扎罗则像受伤的小狗一样急促地叫着。他嘴角淌水,鼻孔流涕,最后还落下泪来。他们的睡意来自于我,我接受了他们两个。他们是我的。羚羊睡着了,还有长矛和黑人斗士。当你们睡着的时候,你们脆弱又恬静。我要穿上我那条蓝色灯芯绒裤子和红色毛衣。我的头发干净、亮泽,散发出杏仁香皂和香波的味道。

大马士革在威胁什么?我听不清楚,因为小阿瑟夫在敲玩具木琴。他敲着琴,叮——叮。他停下来听了听。叮——叮——叮,他又停了停。接着又敲了一次。大马士革的夜晚一定也很冷,刮着风,下着雨。

有什么长着翅膀的东西在飞来飞去,可能是蛾子,绕着头顶上面的灯在飞啊飞。它每次都要烧自己一下,然后飞开。但每一次它都想飞回来,或不得不飞回来,而每一次又会烧一下自己。它想要自己没有或根本不需要的东西。它的影子在大理石桌、柜子和我身体上方掠来掠去。灯光下的小飞蛾,你干吗不听我说说话,歇一歇呢?

手指上的伤口由于葡萄柚汁的刺激在针扎似的作痛。我吮吮手指就会感觉好一些。唾液能杀菌,也能治愈伤口。我看过一本书,书上说莫桑比克的白人科学家从乡村医生那里学会了用唾液治疗伤口。有一次,在一个晴朗的夏日,我看到约尼的母亲坐在门廊上,吮着拇指,像埃弗莱特一样。睡吧,埃弗莱特,妈咪在这儿看着你呢。

他在他的小窝里说着梦话,好像在说“唔,唔,唔”之类的话。蒂亚也在说“唔,唔,唔”。安静点儿,蒂亚,没什么事。

有趣的是,乌龟开始用爪子刮纸盒,可能是吃完了我早上给它的黄瓜,现在想走了。别担心,小乌龟,你就像地毯里的小虫一样舒适。你也一样,小埃弗莱特。因为我也是。

外面还在刮风,但雨已经不下了。告诉我们要好好的,我们就会好好的,然后就可以休息了。外面又冷又湿。我们能在屋里可真好。但是柏树在风中被吹弯了腰。不过,也没有办法让它们进来。只要它们一挺直,又会有风把它们吹下去。又是那头受伤的羚羊。它不到家是不会屈服的。

冬天我们都被关在屋子里。不过,很快就可以到夏天了。那时,只要你愿意,就可以躺在草丛里。只要你愿意,就可以在池中游泳。到时候约尼又可以在锦标赛上下棋,还要到部队去服役,然后回来给我讲新鲜事。阿扎赖亚将为我写一首诗,然后进入政界,变成闻名的要人。

作为年轻的男人是一件悲哀和冷酷的事情,尤其是在冬天。他们体内总有饥渴感,这种感觉一直在咬噬着他们,使他们痛苦。这并不仅仅是想做爱,还包含一种别的东西,是一种更艰难、更寂寞的东西。因为做爱很简单,他们高潮一来就完事了,就像你用唾液治愈伤口一样。但是这种东西很残忍,它几乎从不离开他们,也许除了在他们睡着的时候,或是出现了严峻事态的时候,或是他们嗅到了战争气息的时候。死亡的气息弥补了他们所得不到的东西,并带给他们一些快感。但是,到底是什么会一直这样又饥又渴的呢?就好像他们得到了一个永远不会实现的许诺。一个邪恶的巫师许下的诺言,他不会也不可能兑现诺言。不仅仅是扎罗、尤迪或约尼,还有约里克,我父亲活着时也是如此,还有在收音机里叫嚷的本·古里安。

甚至还有巴赫,我很喜欢他音乐中的泪水。他是那么难过,那么悲哀,因为他也得到了不会实现的诺言。当我听一〇六号康塔塔[88]时,它给我的感觉就像一个妈妈不在身边的孩子,独自待在一间黑暗、废弃的房子里。在森林里。在荒原上。在泰加群落,在苔原,就像约尼说的那样。开始是哀求,回来吧,你们怎么能把我一个人扔下,接着又为自己的哀求和自夸感到惭愧。如果非要让我一个人待着,我又在乎什么呢,我就一个人待着好了,我又强又壮,足以刺杀一头羚羊。只是在结尾一部分,他似乎感动了他自己,他低语着,不要哭,不要哭,万事总有因,爸爸很快会来解释的,妈妈很快会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