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8页)

再譬如,到就寝时,一张大床,只有他老人家一个睡,总觉得,空得慌。想摸一摸,也没什么可摸。

每每此时,丹絑便暗自叹息,清席养了那么多毛绒绒的,果然方法老道,本座这只鸟被他养惯了,换了旁的也不习惯。

丹絑就这么过了一天两天,一年两年,渐渐的,分开后的日子比和清席在一起的日子还长了,丹絑依然觉得,有些东西总不习惯,总觉得哪里空空的,少了些什么。

不知道从几时起,他养成了一个毛病,时常到下界去遛个弯儿,遛着遛着,就到了碧华灵君所在的那个山头上。他隐去身形,碧华灵君察觉不到他,他便跟在碧华灵君身边站一站,坐一坐,其实并没有什么用,最后还是叹两口气离开,但过几天,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又下来。

他这么不被清席看到地随在他旁边,看他给山野小兽们捋毛,看他和葛月说话,看他晚上在月下自己和自己下棋,看他到山下的城镇中,听凡人言语。

碧华灵君如今已不是灵君,改回本名,仙册的纪录是土地沈宴。

他所管的这座山是座十足的荒山,只有在山脚下的十余里处,有个异常小的小村庄。

因此土地沈宴的土地庙已有许多年没有人修葺,破败不堪。更无人供奉,冷冷清清。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他这次下来,到了下次,可能凡间已过了好几个年头,碧华灵君原本性喜欢华饰,但在凡间做土地,一切依仗供奉,那间小土地庙一年也难得有一次供奉,于是碧华灵君的衣饰越来越简朴随意,华服玉冠的碧华灵君,渐渐地变成了清朴衣衫,木簪束发的土地沈宴。

过了这许多许多时日,丹絑始终没看见,清席有过像是回忆过仙洲上那段时日的模样,甚至提也没听他提起过。

丹絑于是又想,如果许多年前,他说到此为止时,清席如果说了个不字,又会如何?

当然,这话清席自是不可能说。

那么说了散了之后,倒也好。

三九寒冬,雪压苍山,冰挂悬满枝头。

它缩在一块岩石后,半个身体都埋在雪中,肚子下的雪融化成了水又再冻结住,将腹部的绒毛一绺一绺地冻成了小小的冰条。它努力地蜷成一团,忍不住瑟瑟发抖。

肚子很饿,眼前像有星星在飘,它觉得有点困。

就在这个时候,它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一角碧青色的衣摆出现在它眼前,一个声音在它头顶上响起:“你这只虎崽,为什么会蜷在这里?”

一只手伸过来,似乎想碰它,它下意识地向后一退,奓起毛露出獠牙吼了一声,狠狠给了那只手一爪子。

那只手居然没有被抓出一点痕迹,但却收了回去,它面前的那人蹲下身,笑了笑:“你的脾气还挺大,乖,我没有恶意。”再伸过手,手上晕着淡淡的光,很温暖,“我就是这座山的土地,来,我送你回窝吧。”

它不安地缩了缩,疑惑地盯着那个人,那人的双手轻轻伸到它的前爪腋下,将它抱了起来。

一瞬间,它觉得异常温暖,落进了一个舒适的怀抱,它扭动一下,肚子下被冻住的绒毛也瞬间干透了,那只温暖的手缓缓地抚摸它的头顶和脊背,它竟觉得无限心安。将鼻子埋进柔软的衣褶中。耳后被轻轻搔了搔,它惬意地咕了一声,闭上双眼。

“唉——”

鹤云使站在阶下,听见阁中的软榻上传来一声叹息。

仙光闪闪的紫虚仙帝正斜倚在软榻内,端着一盏盛满琼露的琉璃盏,望着面前玉案上的一面仙镜。

紫虚仙帝染上这个看镜子的毛病,已经有几十年了。似乎从他老人家将碧华灵君始乱终弃之后,这个毛病就开始露头,并且一年两年的越发变本加厉。

鹤云使对帝座的这个毛病不敢妄加评价。他一如既往默不做声地侍立在阶下,丹絑一声叹息之后,望着镜子幽幽地道:“又是一个……”

继而饮了一口琼露,将琉璃盏放在案上,起身负手看着栏外变幻缭绕的仙雾,自言自语般低声道:“每每看到此时,本座就在想,当年那么做,确实是对的,对他……唉,对他也好……”

鹤云使依然一动不动地在阶下侍立,只当什么都没听到。

丹絑凝望了片刻栏外风景,转身向回廊行去,行至鹤云使身边时,略停了一停:“本座要去外面走动走动,不必跟着了。”鹤云使应了声是。

碧华灵君抱着瞌睡沉沉的虎崽,回到土地庙内。

丹絑隐身在虚空中,随在他身后。

他吩咐完鹤云使后,便踱出了丹霄宫,踱到南天门外,径直下界,碧华还正抱着虎崽往土地庙去,丹絑隐去身形,遥遥相随。

沈宴抱着虎崽踏进土地庙,立刻有一道白影从角落中起身:“灵君,你回来了。”

丹絑随着进门,见沈宴在一把破椅上坐下,那头银狼从他怀中轻轻叼住虎崽的后颈毛,将虎崽叼到墙角的软垫上。

沈宴道:“葛月,等雪停了你帮我去查一查,这只虎崽是哪个洞里的。”

丹絑站在土地庙中,看着碧华灵君又走到蒲团边,把那只虎崽抱起来抚摸,虎崽从酣睡中醒来,睁开朦胧的眼,忽然怯怯地舔舔碧华灵君的手指。碧华灵君便微笑起来。

丹絑站在他身侧,默然地看着。

雪停之后,葛月找到了虎崽的窝,碧华灵君亲自将虎崽送回窝,母虎很有灵性,知道是土地救了自己的虎崽,对碧华灵君连连顿首。这个窝里共有四五只幼虎,都在挤挤挨挨地互扑玩耍,只有一只头顶着山壁睡得正香,碧华灵君遂伸手摸了摸那只正在酣睡的幼虎,方才起身离去。

碧华灵君走远之后,那只母虎依然匍匐在地,不敢动弹,虎窝中冒出绚烂的光芒,转瞬之间,一闪而现。方才被碧华灵君抚摸过的那只幼虎在光芒中化成一个雍容华贵的身影,瞬间消失,满窝的虎崽仰着脖子傻傻地蹲着,母虎伏在地上呜呜地叫。

丹絑回到了天庭,坐在丹霄宫寝宫的大床上,独自沉思,方才碧华灵君的手指抚上他变成的幼虎身上的一瞬间,他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惬意,甚至有种难以言喻的满足。

丹絑摸着下巴想,不管怎样,本座在清席面前始终是和别的不同,不然那一窝的虎崽,他怎么偏偏就只摸了我变的那只。

碧华灵君回到土地庙内,嘴角眉梢却含着一股笑意。

葛月侧首道:“灵君今天像比平日开心。”

碧华灵君挑了挑眉,朗朗笑道:“不错。”

丹絑在寝宫的大床上,只管沉思出神,直到鹤云使前来请仙帝尊驾去沐浴。

丹絑一面起身,一面向鹤云使道:“小仙鹤,本座问你,倘若有件东西,被你丢掉了,丢了之后又觉得,没它很不习惯,这种的,算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