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4页)

“我看,你可以直接去找利奥诺拉——”她拼命忍着再次咳嗽的欲望,胸腔在精致的黑西服下面一起一伏“——告诉她,我不会出一分钱去找她的丈夫。奎因已经不是——不是我的客户了。告诉她——告诉她——”

她又被新一轮的剧烈咳嗽打倒。

门开了,瘦瘦的女助理走进来,用吃奶的力气端着一个重重的木头托盘,托盘里放着杯子和一个咖啡壶。斯特莱克赶紧起身从她手里接过来;桌上几乎没有地方可放。女孩想腾出点空间,可是太紧张,不小心碰翻了一摞文件。

代理一边咳个不停,一边愤怒地做了个责怪的手势,姑娘吓得赶紧逃出房间。

“不——不中用的——小——”伊丽莎白·塔塞尔呼哧呼哧地说。

斯特莱克把托盘放在桌上,没有理会散落在地毯上的那些纸,重新坐下来。代理的盛气凌人是斯特莱克所熟悉的模式——老女人们有意无意地利用了这样一个事实:她们能在那些天性敏感的人的记忆中,重新唤起童年时那位强势的、无所不能的母亲的形象。斯特莱克对这种恫吓是有免疫力的。首先,他自己的母亲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却是年轻的、爱心四溢的;其次,他感觉到这种虚张声势背后的脆弱。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墙上的老照片,桌下的旧狗篮,都显示了这是一个多愁善感、缺乏自信的女人,她根本不是她那些年轻的雇员所想的那样。

终于,代理咳完了,斯特莱克倒了一杯咖啡递给她。

“谢谢。”她粗声粗气地嘟囔了一句。

“这么说来,你把奎因给开了?”斯特莱克问,“你们一起吃饭的那天晚上,你把这事告诉他了吗?”

“记不清了,”她哑着嗓子说,“事情很快就变得白热化了。欧文站到饭店中央,就为了冲我嚷嚷,然后气冲冲地一走了之,留下我来买单。如果你想知道当时他说了什么,可以找到一大堆证人。欧文非要在公共场合大出洋相。”

她又伸手摸了一支烟,然后想了想,递给斯特莱克一支。把两支烟都点燃后,她说:

“克里斯蒂安·费舍尔对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斯特莱克说。

“替你们俩考虑,但愿如此。”她不客气地说。

斯特莱克没有说话,自顾自地抽烟,喝咖啡,伊丽莎白等待着,显然希望再听到点什么信息。

“他提到《家蚕》了吗?”她问。

斯特莱克点点头。

“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奎因在书里写了许多人,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来是谁。”

片刻紧张的沉默。

“我希望查德真的起诉他。这样才能让他闭嘴,是不是?”

“你有没有试着跟奎因联系,自从他那天晚上走出——你和他在哪儿吃饭来着?”斯特莱克问。

“河滨餐厅,”她用哑嗓子说道,“没有,我没试着联系他。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也没有跟你联系?”

“没有。”

“利奥诺拉说,你告诉奎因那本书是他写得最好的一本,后来又改变主意,不肯代理它了。”

“她说什么?我压根儿就不是——不是——不是那么——”

这是她最厉害的一次咳嗽发作。看到她那样连咳带喘,斯特莱克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强行夺下她手里的香烟。最后,发作平息了,她一口喝掉半杯滚热的咖啡,似乎得到了一些缓解。再说话时底气足了一些:

“我不是那么说的。‘是他写得最好的一本书’——他是这么告诉利奥诺拉的?”

“是的。那么你实际上是怎么说的?”

“我当时病了,”她没有理会这个问题,只顾沙哑地说道,“流感。一星期没有上班。欧文给办公室打电话,说小说写完了;拉尔夫对他说我在家病倒了,欧文就把书稿直接快递到我家里。我不得不起床签收。他一贯就是这么做事的。我当时发烧四十度,站都站不起来。他的书写完了,我就得立时三刻来读它。”

她又灌了一口咖啡,说:

“我把书稿扔在客厅的桌上,又回床上躺着了。欧文就开始给我打电话,几乎每小时都打,问我对书的看法。从星期三一直打到星期四,不停地纠缠我……”我干这行三十年了,以前从没这么做过,她呼哧呼哧地说,“那个周末我本来应该出去的。我一直盼着呢。我不想取消计划,也不愿意欧文在我外出时每隔三分钟就给我打一个电话。于是……就为了让他别再来烦我……而且我当时仍感觉特别难受……我就把书快速浏览了一遍。”

她深深吸了一口香烟,连着咳了一阵,镇定下来说道:

“看起来并不比他的前两本书写得糟糕,倒好像还有所提高。一个非常有趣的假说。有些描写很吸引人。一部哥特式的神话故事,一本恐怖版的《天路历程》。”

“在你读到的那些片段里,你认出了什么人吗?”

“书里的人物似乎都有象征意义,”她有点儿提防地说,“包括那个圣徒般的自画像。大量的性变态描写,”她又停下来咳嗽,“我当时就想,跟以前一样是个大杂烩……但是我——我没有仔细读,这点我首先得承认。”

斯特莱克可以看出,她不习惯承认自己有错。

“我——怎么说呢,跳过了最后四分之一,就是他写到迈克尔和丹尼尔的那些部分。我扫了一眼结尾,很荒诞,还有点儿莫名其妙……如果我不是病得那么重,如果我把书好好地读了,肯定会直接告诉他,这么写是会给自己惹麻烦的。丹尼尔是个——是个怪人,非常敏——敏感——”她的声音又嘶哑了;呼呼地喘着气,咬着牙把话说完,“——而那个迈——迈克尔是天下——天下第一恶人——”又爆发了一连串咳嗽。

“奎因先生为什么要出版一本注定会给他惹上官司的书呢?”斯特莱克等她咳完才问道。

“因为欧文认为自己不像社会上其他人一样受法律制约,”她声音粗哑地说,“他认为自己是个天才,是个‘叛逆神童’。他以冒犯别人为骄傲,认为这是大无畏的英雄主义。”

“你看完那本书之后,是怎么处理它的?”

“我给欧文打了电话,”她说,闭了闭眼睛,似乎在克制自己内心的怒火,“我说:‘不错,写得很好。’然后我叫拉尔夫把那该死的东西从我家里拿走,并叫他复印两份,一份寄给杰瑞·瓦德格拉夫,他是欧文在罗珀·查德出版公司的编辑,另一份寄给,上——上帝啊,寄给克里斯蒂安·费舍尔。”

“你为什么不通过电子邮件把书稿直接发到办公室呢?”斯特莱克好奇地问,“你没有把它拷进储存卡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