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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梅用本该肉痛,却痛不起来。仿佛体内硌着一处巨大疼痛,故而其他较小的疼痛,都无法再感受到。窗外起话声,两个主妇在交流买什么菜。她梦游似的,推门出去。一个挎菜篮的女人,哎呀绕开她。她没有留意,闷头往弄底走,径直去敲最后一间房门。

江阿姨养了两笼鸡。一只公鸡打起鸣来,替主人回应敲门声。几只母鸡帮衬着,咯咯不停。宋梅用敲得不紧不慢。指关节疼了,换一只手。少时,江阿姨拎了马桶,从弄口过来,倏然贴住墙,似有看不见的东西,挡了她的路。宋梅用转身眙视她。江阿姨这才站正了,左顾右盼道:“哟,这么早。”快步过来开锁。

宋梅用跟进屋,被扑了一面鸡屎气味。江阿姨放好马桶和掝筅,俯身看望她的鸡,“乖乖饿了吧,马上吃饭饭。”走去垂下窗帘。那还是多年前,防空演习用的黑布帘。光线穿过帘布破洞,扎在地上,似落了几块亮晃晃的银圆。

宋梅用的目光,越过光柱,试图逮住江阿姨。

江阿姨感知到了,后退一步,隐入黑暗,说:“帮不了。”

宋梅用咦一声。

“你们不是背地笑我‘包打听’吗。包打听一打听,就晓得算盘珠子往哪边拨。”

“江阿姨,我只求你侄子帮忙探探消息,让我心里有个数。”

“你男人搞七捻三,自己作死。换在大清朝,这种事体是灭九族的。”

“杨仁道不是共产党。”

江阿姨捂住胸,仿佛“共产党”这个词,让她心痛起来。“宋阿姨,我话说到了。你快回吧。给人家看见,以为我也怎样了呢。”她把宋梅用往外搡。竹笼里的鸡们沉默了,有的低头啄地,有的脑袋一别一别,仿佛在审时度势。

宋梅用双手扒住门框。江阿姨屁股一转,顾自生炉子。俄而起了煤烟。她手握蒲扇,将烟往门边赶。宋梅用咳嗽几声,感觉肚腹往下坠,只得离开。经过窗口时,见帘布掀动,露出一线衣服颜色。是江阿姨在偷看她。

宋梅用拖着双脚往家走。没了杨仁道,这就不是个家,仅是一间破屋子。墙角爬满青的紫的霉斑,裂缝里长出菌菇。天花板被水汽熏潮了,时或纷纷碎落。四壁牙黄的雨水渍,一条条,一摊摊,逐年扩大起来。宋梅用仿佛第一次意识到它的蔽败。简直没法忍受了,掉头出弄堂去。

春天熟透了,甜腻腻的。树叶、电线、水样的天、脂白的云。一只鸽子砉砉然,从静景中斜裁过去。宋梅用记起幼年看西洋镜。感觉这个光色鲜美的世界,只是黑木匣子里一张画。沙包堆成的工事旁,有一辆三轮车。车夫踞坐在车柄横木上,见宋梅用茫茫然兜转,便问:“太太去哪里?”

宋梅用脱口道:“警察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