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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梅用道:“快开门,杨仁道回来了,”顿了顿,又道,“磨蹭啥呢,怎不开门。”

巧娘子哼一声,下了门闩,抵住门板,等一等动静,才缓慢推开。屋外不见人。月气霜白,云低树远。对街青瓦屋顶上,一只野猫窜过。“鬼都没见一只。”巧娘子正想退回屋,见弹格路面有半抹影子。她心念一动,影子也动。影子带出个人来,挂到她身上,张嘴咬她肩膀。她哎呀让进门,抄了铁漏斗就砸。毛头晃过漏斗,朝她一扑,夹住她的脖颈。巧娘子个子高一头。毛头索性双脚腾起,一踢一踢。踢到她的阴部,痛得她勾起腰,被毛头一带,双双倒在地上,继续扭扯。战生、欢生、平生,迷糊着头脑,以为又来警察了,你挤我搡,往桌底钻。

宋梅用趔趔趄趄,起身开灯。巧娘子正绕过一张桌子。毛头逼住她,揸开指头,捽到她前襟了,又被人造丝滑脱手。巧娘子护着胸,啊啊叫。楼上,刘阿福推门出来。刘扣跟在后头,兴奋得烧脚似的,蹦蹦跳跳,手中挥舞一柄玩具木剑。刘阿福半额油汗,吱吱咯咯,缓顿下到茶堂。

毛头追巧娘子,刘扣追毛头。三人一串,撞得桌椅乒乓。刘阿福瞅准空当,横里一截。毛头的硬脑门,撞上他的肥胸。他哦哟一声,扯过巧娘子。巧娘子顺势跑上楼。刘扣斜过来,拿木剑搠毛头眼睛。毛头脑袋一侧,反手卡他脖子。刘扣身板缩低,踢他脚踝。毛头手上落空,脚头不稳,往前冲跌。刘扣连连刺剑。剑头钝拙,扎不破皮,却也戳得肉痛。毛头一臂抵挡,一臂撑地,试图站起。刘阿福将他推倒在地。胖身子狠狠一坐,将他镇在胯下,拳头直往他脸上去。刘扣呀呀叫着,踩他的手。一鞋板下去,咔嗒有声。

宋梅用喊:“打死人啦。”刘阿福这才收手,肉屁股在毛头胸上颠几颠,起来。宋梅用赶过去,见毛头趴手趴脚,扁扁摊在地上,五官扭得变形了。刘阿福拽儿子上楼。刘扣走到半当中,呸呸两声。唾沫纷溅而下。

毛头颊上有道新鲜伤口,本已凝结,此刻被刘扣刺破,又淌下血来。欢生平生哭起来。战生瞅瞅母亲脸色,识相地关了灯,推倒两个弟弟。或是困了,或是怕了,欢生平生一沾褥子,瞬即不响。

毛头不让宋梅用扶。自己咬了嘴唇,脊背耸动,慢慢坐起。一肘撑地,没撑住。便弯一腿,又弯一腿,盘稳了,双手后撑,腿脚咯啦啦抖着,姿势散乱地起来。他见墙角扁担不在,随手捡了铁漏斗,觉得太轻,扔开。掇起条凳,又觉太重。索性揎高袖管,瘸瘸拐拐,赤手上楼砸门。刘阿福在屋里骂:“你爸是共匪,你们全家都是共匪。”巧娘子说:“砸吧砸吧,反正是你家的门。”

宋梅用喊道:“别砸了,给我下来。”

毛头又砸七八下,慢吞吞下来。甩脱鞋子,仰瘫在地。

“你爸怎样啦?”

毛头呻吟一声。

宋梅用推他,“杨沪生,说话。”

“他上车了,车开走了。”

“走去哪里。”

毛头不响。

“为啥抓他呀。”

“不晓得。”

“他没挨打吧。”

“没。”

“那你怎么伤的。”

“铁丝网钩的,”毛头顿了顿,“他一直在喊,喊我们救他。”

宋梅用想象杨仁道讨饶求救的模样。他是她的男人,有时却像她的孩子。她张张嘴,想继续诘问。声音没出,眼泪出来。

“梅阿姨,梅阿姨。”

宋梅用手背一抹,“有啥办法想。”

毛头眼白反光,跟狼狗似的,“我们告到警察局去,说刘家一窝子共匪。警察见我们有功,就放爸爸出来了。”

“哎呀,不作兴的。”

“刘家那么凶,咱们客气啥。今天警察抓人,保不准就是他们告密。当初蛮好把他们关在外面,饿死算了。”

“饿死?这是人话吗。看你刚才,疯了似的。大人的事,不懂就别瞎掺和。”

毛头不吱声了,缩进角落,收拢手脚。

“毛头,毛头,杨沪生,”宋梅用等了等,自语道,“我会想办法,总有办法的。”摸索到褥子,一屁股坐下,迟疑了片刻,这才双腿挪正,一手扶了墙,慢慢松懈后腰。

宋梅用感觉不习惯。平时都是杨仁道手臂托着她,帮她躺倒的。她怀孕五六月后,他还会半夜起来,给她翻身捏脚。念及这些,宋梅用脑袋扎痛。有看不见的鞭子,从深处抽打她。她探手到身边,摸了个空,继续窸窣往前,仿佛会触到杨仁道微微黏热的身体。摸至褥子边缘了,她感觉意外似的,缩手回来,在黑暗中发呆。

少时,她想到邻居江阿姨,似有侄儿在警察局。江阿姨寡居多年,只得这么个亲人。侄子每次上门,她都恨不得昭告天下。她宣称他在警察局当大官,家里黄金一箱箱的。宋梅用不信,但那身警服,总是千真万确。

江阿姨喜欢每日闲坐在弄口,嚼扯些长短。见到宋梅用,总要问一问,到哪里去,做什么来。或拉开宋梅用的拎袋,看看装了啥。又将她丈夫孩子问个遍,说:“前天看到你家杨仁道在马路对面走。”或者“毛头大了,见到我不打招呼。对你这个后娘倒是蛮有礼貌。他脾气真是怪,从小不跟人白相,自己闷在了墙角上,一块手绢,一只骨牌凳,可以玩上大半日。”她来买熟水,常说忘带零钱。宋梅用念她孤寡,不曾计较。欠着这些交情,让她侄子帮点忙,也不算唐突。给个三块银圆酬谢,总是够了。

宋梅用心思稍定,谨慎地摊开手脚。郊区方向传出炮声,反复搅动她的睡意。几次以为天亮了,却是月光晃在脸上。待到终于睡沉时,便有人来敲门:“老板娘,泡开水。”她迷糊道:“杨仁道,有人客。”霎时醒透。毛头跌撞而起,推过一张桌子,严严顶住门板。屋外喊过三五声,走了。毛头垂手道:“我去找爸爸”。搬开桌子,甩门离开。

宋梅用喊他不及,坐靠在墙边。几只麻雀叽叽啾啾,碎杂着嘴巴。月光消退,晨光继起。屋内事物的轮廓,重新浮现出来。宋梅用看到脚头边,有一件男式短衫,被踢乱了,仿佛半截人身,匍匐在地。它是昨日洗净,入暮时收叠于枕下,预备今天穿的。

平常此时,老虎灶已经开张了。她会烧着火,虚掩着房门,等待他挑水回来。她恍若听见木桶落地,清水晃荡,嚓嚓泼溅出来。他怕吵醒孩子,轻手轻脚推门。门轴的吱咯声,断断续续,反而刺耳地拉长了。她想象他放下扁担,四下张寻。额头上,髭须间,汗粒闪烁。

宋梅用起身走到灶前,盯住两只水桶。像是奇怪它们如何在这里,怎会是空的。少时,挪开水桶,往灶缝里探手。一惊,再探,指头反复勾拨。四枚袁大头不在了。那是巧娘子给的钱,她本想分开藏置,留作保命,估摸昨晚被警察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