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第3/5页)

那棵乔木停止了生长,或者已经生长到了极限,变为了肉眼无法捕捉的缓慢。取而代之的,是树干上盛开了一从花。

他灰色的意识里有了第一抹颜色。

向斐然笑笑。那好像是雨林里的空中花园,因为那丛于半空盛放的花是兰花。

苍茫大雾里,他穿着冲锋衣,两手抄在裤兜里,松弛地站着,站在树下,仰着头,凝着眉,脸上挂着一抹似是不敢置信的笑意。

“我还买了她的杂志访谈。”随宁清脆地啃了口苹果,咀嚼着,“她口才比你好多了,很能表达。那个访谈里写,她有一个标价九千九百九十九万的戒指,差点被人买走。”

向斐然:“……”

“啊,你完了。”方随宁嚼得咔嚓作响,“肯定是什么有钱新贵追她的手段,你看人家谈恋爱吧,一亿一亿的谈,你倒好哈,一百多万的戒指还得还月供。”

她现在是掌握她表哥财政大权的女人,不仅手握他的银行卡,还接管了他的信用卡账单。看到每个月划出一万多的戒指分期时,方随宁沉默许久,狠狠取笑,又抹眼泪。

护工笑得要命了:“你这话说的,一百多万不是钱呐,你要我说,我三辈子的钱加起来也不舍得买这么一个。”

坚硬的土壤中,长出了一株名为方随宁的小灌木,向斐然蹲下身,面无表情地叹一声,轻扇了下那些潦草的枝叶:“说点好的。”

方随宁却不说了,捏着还剩半个的苹果,抵在掌根上的脸轻轻转向一边。

眼热鼻酸,她得缓过这一阵,才能如常地开口。

“你快点儿醒吧,她都不知道你躺着呢,……这个罪我担了。”

她每天来之前和走之后,都要做很久的心里建设。每日睡前,想着明早定会有好消息,第二天一睁眼,便想着今天一整天说不定能带来好消息。

无穷无尽的等待,是无穷无尽的消耗,随宁崩溃过很多次。向丘成勒令她不许再逼自己,要她放平心态,就当作你斐然哥哥永远也不会醒了去对待,而不是他明天就醒。

“可是他就是好好地躺在那里,什么也没变,正常得好像下一秒就能站起来打招呼了。”方随宁无从开解自己,“这么正常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昏迷十年二十年一辈子呢?!”

他如果是破破烂烂地躺在那里生死垂于一线也就算了,可是他太好、太平静,令人不受控制地生出无穷无尽的侥幸。

越知渊深,方随宁便越不敢牵连无辜人。也曾于崩溃中想过将商明宝拉进来一了百了,这样便有人分摊她的痛苦,分担她的绝望。但她只是表妹,有自己的情感生活,都尚且如此,何况明宝?随宁为她感到生命里的冷风,为她的灵魂受冷。

“要是她有一天真正放下了你,往前走了,你就哭吧,前女友嫁人咯,钻戒还在还贷款。”方随宁不留情面地揶揄他。

“啧。”

向斐然想让那株杂七杂八的灌木闭嘴了。

“给你听听她的声音吧。”灌木忽地说,让蹲她面前不耐烦的男人噤声了。

随宁拨出电话,开了免提,与商明宝随意地聊着天。

她每次都会问吃得怎么样呀,睡得好不好。商明宝不厌其烦地答,并不知道方随宁是为那个昏迷中的男人而问,信号的电流嘈杂地流入他的意识,如春雨悄无声息地润着他。

这是这么多通电话来,真正被向斐然清晰听到的一通。

她的声音没有变化,也开着免提,能听到铅笔沙沙,稻田沙沙。

“今天去逛了街,买冰淇淋时,那个收银小哥戴着口罩,有点像他。”

方随宁苹果都忘记嚼了,瞪着眼睛:“然后呢?”

她替向斐然紧张了,怕弄出什么替身情节,那她可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没有然后了。”商明宝勾了勾唇,“昨天从爷爷那里回来,爷爷说你总在巴黎唱戏,他都没看过你正儿八经的一场演出呢。”

怕向联乔健忘中说漏嘴,随宁没告诉他自己已回国了,准备到夏天再说。

那片稀薄的冻土上,再度破土了一棵树,树冠如此丰厚而树皮斑驳。向斐然在树影下坐下,靠着树干,闭目中,感到了一阵温暖的风。

一阵温暖的风,自四月末洞开的窗户中涌了进来,吹动他额前过长的黑发。

他自然闭阖的双眼上,睫毛扑簌地动了一动。

好温暖,好轻柔,是人间的裙摆拂过了他的面庞。

请再多一点。向斐然在心底无声地说。唤起他的皮肤,唤醒他的触觉,唤醒他的神经与肌肉。

他的森林接二连三的拔地而起,意识中,到处都是种子发芽与破土的声音——植物永远不会错过生机,可以这幅两千年发芽,也可以在三十六分钟内生根。

“好啦。”方随宁的声音近了,她站着,再度端详了一阵向斐然的脸,“我明天再来看你。要醒了哦,别逼我扇你。”

她告别了护工,走出这间她日日打卡的病房,掩上门,深呼吸,垂脸静默许久——这才是她每天真正的收尾。

因为瞒了商明宝,她才更自觉有一份责任要让向斐然早点苏醒。她已经使出浑身解数了。

压力一大就容易暴食,过了一周,方随宁上秤重五斤,天旋地转的一通绝望。第二日到了病房,仍是雷打不动的先读论文再读时事,最后闲聊。

“都怪你,为了照顾你,害我胖了五斤,再胖下去都不能演花旦了。”

别人照料起病人是衣带渐宽人憔悴,哪有越照顾越胖的道理?向斐然从灌木前起身,回身向前——在他身后,深绿的丛林郁郁葱葱,最高大的乔木上,青苔蜿蜒,空中花园艳如人间。

他通过了光亮,狭窄的泛着白光的甬道,吱哑一声——

“卧槽。”方随宁弹射起步。

丁零当啷的一阵响,挂在墙头的输液瓶一阵碰撞脆响,输液管和鼻饲管都跟着晃动,床边的推车被翻身下床但失败的男人给扑得滑远,银色托盘里各式药水小瓶叮哐倒下,紧接着,床头柜又被他祸害了——一连串的动静在眨眼之间,以花瓶砸碎到地上而告终。

向斐然摔得不轻,而且无力自己起来,不知这一连串的动静是什么,他的森林为什么变成了家具。

只有眉心簇着——好痛,所有的针头都错位了。

方随宁见了鬼的表情,手里捏着氧化了的苹果,完全痴傻了。

护工捂脸:“天啊!天啊天啊!”

向斐然动了动唇,想说什么,但没成功,只发出了一连串含糊的音节。方随宁却像是接收到了,一把抛下苹果,疾走两步跪地扶他:“快来人!快来人!快来人!”她反复说了三声,一声比一声高,滚烫的眼泪滑了下来。